他们两位,胡子尖上都有戏
翻开新近出版的《说戏》一书,开篇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心里一动——头一回听昆曲,正是《牡丹亭》。
2004年秋天,我北上读书,恰逢白先勇先生带着青春版《牡丹亭》来北京首演。因为专业的缘故,我对昆曲唱腔很是好奇,另一位来自西北的同学则对江南水乡心怀梦幻般的想象,两个穷学生一拍即合。
开票后起了个大早,各自从每个月紧巴巴的200块生活费里挤出30块,在瑟瑟秋风中排队买到了三晚全本《牡丹亭》最便宜的票。
等真的坐进剧场,同学才开始担心:“呀,听不懂吴侬软语怎么办?”
大幕拉开,舞台侧畔的屏幕亮起,我们都笑了。中英文的字幕,哪里还会听不懂?
当时我对昆曲所知甚少,短短三晚,无非是感受一下唱腔。之后三年,再无机会欣赏。就在同一年,时任省昆院长的柯军老师开始改革,设立演员个人专场制度,恢复传统折子戏。
毕业之后返乡工作,无意中得知朝天宫每周六晚有昆曲听,便找了一个闲散的周末寻过去。江宁府学很美,小小的庭院隔开闹市的喧嚣,自在悠闲。兰苑剧场就在庭院一隅,仅得七排座位,堪堪容下百人。
晚上七点一刻,大幕拉开,随着咿呀的曲声,仿佛一脚踏进旧时光里。
当天上演的是全本《风筝误》,李鸿良老师反串丑小姐詹爱娟,男扮女装,扭捏作态,令人捧腹。和《说戏》里的陆诚一样,我也因为喜欢李老师而迷上了昆曲,只要有空,就过来看戏。
活泼灵动的丑角在舞台上特别有存在感,除了李老师,计韶清老师、小花脸钱伟的戏也相当好看。有些大戏得去其他戏院或高校看,看得多了,越发喜欢兰苑。相比很多场地的现代与堂皇,这里的朴素和本真更对我的胃口。
断断续续听了这么久的昆曲,我竟然从没想过主动认识一下李老师。戏迷的圈子很小,李老师又很爱跟大家互动,想认识他实在不难。直到去年在北大“春风上巳天”《桃花扇》的后台,我被安排献花,才有机会在后台跟刚下场的李老师聊天。
“以前看过昆曲吗?”李老师很亲切地问。
“看过,最早是在兰苑看您演的全本《风筝误》。”隔着脸上厚厚的油彩我都能看到他惊讶的表情。
一晃十年。
当晚跟李老师搭戏演《沉江》的是柯军老师。两位老师各自光彩耀眼,同台合作更是交相辉映,彼此成全。都说会演戏的人,脚趾头都有戏,头发根里都是戏。他们两位,简直胡子尖上都有戏。

兰苑版候场。摄影:孙健
看柯老师的戏很不容易,早年我有幸在兰苑欣赏过《夜奔》,印象很深。有句话叫“男怕《夜奔》”,盖因这出折子戏对演员要求极高,既讲究唱工,又讲究做工。
柯老师曾说:“《夜奔》是我的坎儿,是我的起点,也是我要去跨越的高度。”他功底扎实,唱、念、做、打俱全,不仅向前辈大师学过三个版本,还自创了实验版,让“一出《夜奔》不做第二人想”。
柯老师以前最喜欢林冲,“因为林冲身上有着选择的冲突和痛苦,是矛盾冲突的集合,他奔向的是理想。林冲的规矩、矛盾、隐忍、被逼无奈,好似大多数人的人生”。后来,他更喜欢史可法,“因为史可法是中国人的脊梁”。
说起南明的历史,绕不过史可法,《沉江》展现了他悲剧人生的最后时刻。听闻南京城破、“圣上弃宫而去”,史可法靠旗震颤。得知“武将不战自散”,他惊厥倒地。短短一出戏,有情,有义。

柯军在《桃花扇·沉江》中倒僵尸瞬间。摄影:李婧
柯老师自述:
《沉江》中的每次倒地,背部的靠把搁在背脖上很疼,心脏也闷闷的疼,眼冒金星有要呕吐的不适感。武生演员从小训练这个动作,需要掌握要领,否则就会受伤,重则残废。要憋住气、梗紧头颈,反复训练,熟能生巧。摔这样的僵尸,心里不能犹豫,不能有走技巧的感觉,一定要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灵魂附体,感觉自己就是史可法,就是如临深渊,天旋地转,狠狠地昏厥倒地。
演毕下场,柯老师没顾得上休息,环抱双臂站在侧台观看最后一幕《余韵》。舞台上,他的夫人龚隐雷老师饰演李香君。一曲终了,掌声雷动。龚老师款款谢幕下场,柯老师立刻笑着朝她双手竖起大拇指,又爱怜地轻拍她的脑袋:“真好!”
在一次采访中,柯老师说:“我有很多头衔,这个主席,那个老总,这个总监,但是昆曲是我的根。我一直认为,没有什么比做一个昆曲演员更崇高的了。”
从艺几十年,他把自己对昆曲的理解和探索陆续写成《一桌二椅·夜奔》《一桌二椅·朱鹮记》和《说戏》。昆曲并非高不可攀,但也不是没有门槛,他希望这些书能成为了解昆曲的梯子。
一出出传统折子戏,穿越千百年的光景,走过不同的人生。
作者:吴语·读库编辑 公众号:影子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