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三)瞎猫
它的一只眼睛湛亮,浅绿色,像童年时代玩的玻璃弹珠。另一只眼睛眼角处有溃烂,发红,蒙着薄薄一层灰白色的雾。
不知为何,我站在少年时住的那条老街上。东南沿海的小城市非常潮湿,墙皮剥落,长满了暗绿色的苔,下雨天的时候下水道会泛起难闻的味道。风永远是咸湿的海风,夏天的时候,连行人身上都散发着鱼虾的腥味,太阳光毒辣,照在人身上疼得慌,但天空奇异的总是暗沉沉的。人们无端都有一张阴郁的面孔。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一直试图逃离这个逼仄的沿海小城,我不愿承认这是我的故乡。
我的母亲温柔且美丽,但父母总是为了各种琐事争吵不休。
终于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的父亲收拾了行李,他带走了很多东西,并且告诉我他要去外地出差,很快就回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出差要带那么多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在流泪。
后来他并没有回来过,而我在日复一日的咸湿的海风的吹拂下终于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并且生活中所有的不明白也没有机会去弄明白,我只能接受。
再后来就到十五岁,母亲送我去学美术。在我对父亲有限的记忆里,我依稀记得他是个画家。他整日坐在画板前,面向窗户,因为背光,看不出他脸上的喜怒。但我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画,他走的时候把画稿全拿走了,也不见有人来买他的画。之后这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如同阳光下的一滴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确证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据,是在我尚年幼时画来哄我开心的一只猫,用笔潦草,没有画完,半张猫脸诡谲地出现在数学课本的封面上。但不能否认,他画得很好,有毛茸茸的质感。
那时候我像那个年纪所有的男孩一样,有着科学家,警察或军人一类的所谓远大理想,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想要拒绝母亲让我去学美术的要求。但我最终妥协于她脸上的执拗,那执拗关于一位中年离异的母亲无法言说的类似爱情的情绪。
于是我说,好的,我想要一只小猫,这样我就同意去学画画。
尽管我知道,家里没有多余的钱来买一只小猫。但我如愿以偿拥有了一只猫,我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捡到了它,脏兮兮的,瘦骨嶙峋,瞎了一只眼。
我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今天我拥有了一只自己的猫。虽然我没有父亲,但我有了一只小猫。它的一只眼睛湛亮,浅绿色,像童年时代玩的玻璃弹珠。另一只眼睛眼角处有溃烂,发红,蒙着薄薄一层灰白色的雾。”
那是一只纯种的中国狸花猫。我的母亲以它为筹码,让我走了一条和离我们而去的父亲完全相同的道路。
他们的结婚照片在他离开之后的这些年仍然挂在他们曾经的床头,落满了灰尘。母亲既没有把它扔掉,也不去擦拭那些灰尘,她看起来只是不想动它。就像所有人都会做的那样,放任生命中无可挽回的缺陷。
他弄丢了我们,如同我后来弄丢了我的猫。
某年一月,接近年关。小城里充溢着那种小地方特有的过年的俗气又喜庆的热闹,市场里的冰碴融化掉和宰杀动物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到处淌。家里难得吃红烧肉,端上桌的时候,猫跳上来,想吃这些平时很难吃到的肉。
我说,不可以。然后赶它下去。它受了惊,带翻了盛着红烧肉的碗。
于是我说,滚。
我醒来的时候看了一下表,凌晨四点十七分。我花费了一些时间来适应房间昏暗的光线。
然后我想起来,我此刻在大理的一家民宿。来云南是为我的新作采风。
我穿好衣服,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穿过庭院,到水龙头那里洗脸。女主人已经起床,在厨房煎药,空气里弥漫着中药略带苦涩的清香。她看了我一眼,冲我笑:“这么早醒来?”
我说,我梦到了自己少年时代养的猫,然后惊醒。
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我忽然发现,她有着一双猫似的杏眼,闪烁着狡黠光芒。她穿着灰蓝色的长裙,簪一支木簪,木簪的尾端刻着桃花的图案。于是我开始给她讲关于那只有着玻璃弹珠般浅绿色眼睛的瞎猫的故事。
“然后呢?”她问。她点燃了一支了烟,脸颊上有两团浅浅的高原红,看起来像是胭脂。
然后呢?
“那是年三十的夜晚。我回到家,母亲在炸年糕。不知怎的,我觉得有点异样,然后我意识到,猫丢了。
我发疯似的跑出门,想去找它。天色已经暗下来。我逆着快活的人群,边跑边寻。一路跑到海边。海是有点浑浊的灰紫色,非常安静,沉默而无辜。整个城市张灯结彩的热闹都只是它的背景,这短暂的欢腾是为了衬托它永恒的孤寂和无情。
我在海边坐了一会,在晚饭的时间准时回到了家里。家里没有父亲,没有猫,我看到我的母亲鬓角有了白发。
在那之前,我对我的猫说,滚。它忽然抬起头来看我,眼神迷茫但透亮。仿佛它的其中一只眼睛并没有瞎。我恍惚间竟以为它在哭,但我还是对它说,滚。”
她沉默地抽着烟。
然后我平凡地长大,除了猫还弄丢了很多其他珍贵的东西。我已经人到中年,头发开始脱落,有了啤酒肚,是个不温不火的画家。此时住在大理的一家民宿,对着陌生的女人讲被我弄丢的猫。这个女人有着一双猫似的狡黠的眼睛。
猫到底会哭吗?我不明白。
生活中所有的不明其实也并没有机会去弄明白,我只能接受。
我看到墙根有一只猫轻轻地走过去,一只不属于我的猫。庭院里种了山茶花,在日出前的微亮天色里兀自皎洁。
女人好像是在安慰我,说:“没关系,生命无非就是一场离散。”
她的烟快要吸完了,余下的亮光只是倏忽一下,然后寂灭。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