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多乐事,灯火上樊楼:《东京梦华录》
今天要介绍的这本书,在豆瓣上,它的简介是这样的:
“《东京梦华录》多记崇宁后所见,时方以逸豫临下,故若彩山灯火,水殿争标,宝津男女诸戏,走马角射,及天宁节女队归骑,年少争迎,虽事隔前载,犹令人想见其盛。至如都人探春,游娱池苑,京瓦奏技,茶酒坊肆,晓贩夜市,交易琐细,率皆依准方俗,尢强藻润,自能详不尽杂,质不坠俚,可谓善记风土者。”
这是一本事无巨细地记录北宋生活的古书,可以简单理解为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它的可贵之处在于,开创了一个新的作为记录当代生活的文学形式的范本。毕竟大部分情况下,人不是忙着总结历史,就是忙着展望未来,记录当下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作者孟元老,号幽兰居士。从小随父亲宦游各地。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定居于汴京。在汴京居住二十三年后,由于金兵南下攻占汴京,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被俘,北宋王朝覆灭。史称“靖康之变”。
历史所留下的,不过就是这样短短几行字而已。
“东京梦华录”是极美的名字,也是极哀伤的名字。我想象孟元老写它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沉醉的,宁可溺毙而不愿醒来的。那是一场淋漓的幻梦,哪怕它短暂,哪怕它转瞬即逝,华彩亦足以照亮他平凡乃至困顿的一生。
作为史料而言,它几乎展现了一个微缩的北宋模型(其中包括京城的外城,内城以及河道桥梁,皇宫内外官署衙门的分布以及位置,城内的街巷坊市,店铺酒楼,朝廷朝会,效祭大典,当时汴梁的汉族民风习俗,时会节日,饮食起居,歌舞百戏等诸多内容)。
与此同时,细致地展示了当时中国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仅在《东京梦华录》卷二,卷三,卷四中,出现过的“行”就有姜行、纱行、牛行、马行、果子行、鱼行、米行、肉行、南猪行、北猪行、大货行、小货行、布行……而“市”又分为早市、夜市、草市和鬼市。亦有邸店,堆垛场,酒楼,食店,茶坊,酒店,客店,馒头店,面店,煎饼店,瓦子,妓院,杂物铺,药铺,金银铺,彩帛铺,染店,珠子铺,香药铺,靴店……
从前看《东京梦华录》,只觉得华美异常,艳丽繁华流泻而出。众人皆知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已年深日久。但另一方面,彼时的汴梁如同不夜的仙境,在中国冗长的历史进程中,有过这样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中国古人的审美令人惊叹乃至心悸。文学,艺术,娱乐,商业,手工业……如此种种,达到一个继唐之后新的顶峰,在当时有幸亲眼目睹过东京汴梁的繁盛的人都说那根本是一个梦境,是华胥之国,不应存在于人世间。而王朝的子民深陷于这温柔乡,直至国破家亡也没有醒来,频频回望。
若我如今重读《东京梦华录》,一定觉得凄凉。
是春日,“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
而卷二[饮食果子]中记载的当时饮食:乳炊羊,羊闹厅,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莲花鸭签,金丝肚羹,炒蛤蜊,炒蟹,玉楼梅花包子……皆是叫得上名儿的平实记录,有迹可循,可放在如今也是难以还原。
在我顺便整理了数天史料,以为终于得以早睡一天的时候,有位知心的姑娘发消息给我,说想到一首诗: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俺曾睡风流觉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
莫愁湖鬼夜哭
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
旧境难丢掉
不信这舆图换搞
谄一套江南调
放悲声唱到老
我便觉得,这觉恐怕是睡不了了。
此刻我所在的这一座城,它换了数个名字,建康,建邺,金陵,江宁,天京,应天府等等,最终我在这里的时候,它叫南京,它有着和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相似的命运。
它们一样曾昌盛到宛如仙境。
青街古道,灯火连天。夜晚的酒肆喧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谁脸上的春风得意,谁眉间的一寸相思,谁心头的半点失意都被溶溶酒气蒸腾而起,辨不清真假,模糊了面目。茶楼的老板娘美艳,一颦一笑风情万种,茶具却清清雅雅地端放在铺了绣花桌布的桌上,瓷瓶里还插了一株白梅。若临着窗的座位望下去有河流,那必然也是热闹非凡的,节日的时候河面上缓缓飘着数盏莲灯,远远也能听见过往船只里猜拳的声音,劝酒的声音,小孩嬉戏打闹的声音,弹琵琶的声音……也有春日宴游,早早做好准备,绫罗绮丽趁着花错柳色,也是一种清艳。蝴蝶野蜂恣肆飞舞,千百种该开的花都齐齐开了,带了青团裸子梅子酒,半途隐约雷声轰鸣,却也尽兴而返。夏日一场好眠,睡着时日头晴朗,耳边蚊蝇声并不闹人,醒来落日西垂,脸颊睡得酡红如喝醉。转眼到冬日,该归来的人携了紫苏和肥蟹,寒气已有了,但煮一壶酒烧两片红叶,听归人讲三两句笑语,也觉得好些。至于冬日,该在落雪时节去古寺神刹拜上一拜,晨光尚熹微,鸟鸣倒伴着诵经声清脆……但也只是远远的,朦朦胧胧的,恍若隔世的那种热闹,好像一部电影,图像花团锦簇鲜衣怒马,但没开声音。你只能感应着那热闹,靠近不了。
你心知这浮生繁华种种也如东逝水,是一场海市蜃楼,只打个晃眼就消失不见,只剩下枯骨青坟烟,拦也拦不住。
它们和任何一个平凡善良的城市一样,铅华落尽之后没什么特别。
日子像流水一样迅疾地过去。有人生,有人死去,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阳光下晒被子,抖一抖便能逆着光看见漫天飞舞的细小灰尘,有人奔过巷尾追着一寸鸿毛,有人站在街角逗弄小猫。太阳落山之后有烟火气从每一扇没有关紧的窗户里丝丝缕缕飘散,但不是什么鱼羹肉饼,太学蒸糕,是熟悉的西红柿炒蛋和酸辣土豆丝。若下暴雨,冲坏几双鞋子也避不及,讲究些还踏双拖鞋,不讲究些便挽起裤边,赤脚赶路。秦淮河岸的酒肆里也没有面貌秀丽的胡姬蒙着冷光流转的面纱拨阮吹笙助兴,多的是中年男人要二两酒与这些年过命的知己道几句人生不易,又惊觉彼此都不是当时少年,早已儿女成行,岁月忽晚。
生活太静,你有时候会怀疑,那些过往是不是已经死了。直到某日,看见落雪,看见明月,与人并肩站在桥上数对岸灯笼,在市集上扯两块花布,去菜场拎回五花肉和一把俗绿,你忽然就开始相信,很多事情早已融进骨血。
你不能站在汴京人声鼎沸的街头大醉一场,也不能在往日金陵璀璨烟火之中长歌一曲,朱楼玉殿都坍塌已久,连废墟遗迹都不剩几个,所谓仙境只是梦幻空花。这真实生活不堪甚至肮脏,但你。必须爱它。沥血成诗的荒唐青春回头看来也幼稚可笑,生活一日日像沉入海底般地安静下去,除了心平气和的缄默其他都是多余。
唯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会忽然想起那些梦境一般流光溢彩的锦瑟年华,它们并没有死去,只是悄无声息地如《东京梦华录》一般,安然睡在执笔人回忆的坟墓里,字字清晰,但你也懒得再翻起。
“当时共我赏花人,检点如今无一半。”
仍在身边的人对你说:
人情离散不过是一场离散,故地相逢无非是一场相逢。
《东京梦华录》看到最后也不过是这样,凑两句本不相干的诗来结尾。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