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手记》摘录
“我说很多,大部分的时间都说话,什麽都说,说过去惨不忍睹的遭遇,说我记忆中纠缠不放的人物,说自己复杂、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东西,不以为然地抬头,问我怎麽复杂、怎麽古怪。她接受我,等於否定我否定的我,纯真如明镜的眼神伤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弃说你不懂,每隔三句话说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里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视我,安静彷佛没必要说一句话。不会了解的。她相信她懂。无论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後,知道这是重点。 眼睛,也是支点,把我整具骷髅骨架撑起来,渴望睡进去她海洋般的眼。这个 象徵此後分分秒秒烧烤著我。眼睛支撑起我与世界之间的桥。红字般的罪孽与摒弃 的印记,海洋的渴望。”
不想跟任何人有固定的关联。习惯每个礼拜都会看到你,怕被这个习惯绑住, 要打破坏习惯。”我心虚地说
“时间浸在眼泪里。全世界都爱我,没有用,自己恨自己。人类把刺刀插进婴儿的胸脯,父亲生下女儿又把她拖进厕所强暴,没有双脚的侏儒趴在天桥上供人相照然後活下去,精神病院里天生没办法控制脑袋的人受著幻觉、自杀欲望的折磨。世界怎麽能这麽残忍,一个人还那麽小,却必须体会到莫名其妙的感觉:「你早已被世界抛弃」,强迫把「你活著就是罪恶」的判刑塞给他。然後世界以原来的面目运转宛如没任何事发生,规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现:免除被刺刀插进胸脯、被强暴,也不用趴在天桥上和关在精神病院,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灾难,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脱掉它肇祸的责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种东西钉死,你将永远活在某种感觉里,任何人任何办法都没有用,在那里面只有你自己,那种东西把你和其他人类都隔开,无期的监禁。并且,人类说我是最幸福的,我脖子上挂满最高级的幸福名牌,如果我不对著镜头做满足式的表情,他们会伤心。”
“总之。大学生活的魔术袋,可等於,上课+考试+异性的追逐+游乐+ 赚零用钱+煞有介事地加入社团+旁观社会+鬼混。前面的七项占据醒著时间的百 分之八十,虽然努力地试著要讲讲关於那百分之八十的事,但不知怎的,讲来讲去, 还是超不出最後一项“鬼混”的范围。我们准备许多工具,打算蒙骗生活本身,都放在臃肿的魔术袋里。 ”
“打从我懂事以来,我慢慢地在让家人经验对我的失望,一块一块打破他们为我塑造的理想形象,虽然会带给他们痛苦,但如果不这样子,我牺牲自己躲在假的理想形象里,日以继夜地努力掩埋对他们的怨恨,带给他们的痛苦不见得较小。” 我诚实回答。“你把理想形象的每一块都打碎了吗?”至柔接着反问,柔和地。“很难。辛苦打碎了某一块,双方都受到伤害,自己又会迎著他们构图的方法建造起新的一块,像是补偿,常常自乱阵脚。对他们总是有爱,也有起码被接受的需要,所以要很勇敢地把自己和他们分开,否则一临到要拿对他们的爱和需要作本钱,换得自己的自由时,就会在冲突的刀口上退却下来。”
“我这个人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了吗?”
“有时,有些悲哀与痛苦的深度是说不出的,有些爱的深度是再爱不到的,它在 身体内发生後,那个地方就空掉了。回头看,所有的皆成化石,头脑给它订深度,设法保存,脑里嗡呜一段时间後,车化石谷的风景画也空成一片。「人最大的悲哀是失去曾经有过最大渴望的欲望。」”
“我跟他说从此以後玩真的啦,他若不要长大我马上掉头就走。我说只有两件事;平等和诚实,我了解你,你也要努力了解我,我也需要别人照顾;所有的事全部开诚布公,变心就变心, 宁可打个半死,也不要隐瞒。就是这样,现在我觉得可以跟他生活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