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都去哪了
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在摇篮里?学步车里?和妈妈的分别?或是随机的一次蹒跚奔跑?你有确定的答案吗?还是只有依稀的印象——借由从父母处得来的信息,才能补全?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通常都会回答:在医院。大概三岁,当时肺炎住院,对四周有些旧旧的灰白与青蓝色的印象。对护士阿姨有印象。对哭有印象。对站在玻璃的一面,望向另一面有印象。
但我无法确定这里有多少是真实的印象,又有多少是通过母亲讲述的“两三岁住院,被放在护士站旁边的一个‘器皿’离隔离起来,妈妈也只能隔着玻璃看”这件事重新构建的记忆。
心理学家们称,人们最早的记忆,平均只能拉伸到三岁半左右。在那之前的所有,不过是黑暗的深渊。即便在三岁以后,童年的记忆也并非是连续的,他们通常只是片段,甚至非常易受后天信息的影响而产生扭曲。
心理学家们将这种夸张的遗忘称为“童年失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在心理学界是一个被长期关注的主题,原因很简单:年纪非常小的孩子就已经展现出对生活中事件记忆能力的证据,但当他们成人后,这些记忆却所剩无几。
吸引我关注童年记忆之迷踪的,还有另一个原因:一方面,我们对于童年确实只有些不连续的片段;但另一方面,人们却又总在说童年创伤的影响。尤其近几年,似乎一切问题都能归咎于儿时的不幸。那么,那些记忆究竟被施了怎样的魔法,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却又消失于无形呢?
在我们的大脑里,童年到底躲在哪?
最近几年,科学家们终于开始逐步揭开了这件事的面纱。来自多伦多病童医院的神经科学家保罗-弗兰克兰德为“消失童年”的故事加入了一点点生物的基础:简单来说,新的研究表明,在成年的过程中,大脑不得不牺牲掉大部分的童年记忆。
从出生到我们进入青春期早期的这段时间,大脑一直在铺设它最基础的回路,并且用脂肪组织不断加固电传导通路,使它们更“好用”。在这一时期,大脑经历了巨大的、爆发性的成长。神经之间绽开了无数的新通路。然而,一个有趣的事实是,相比成人之后的大脑,人类的大脑在儿时有更多得多的脑细胞之间的连接,而在这一时期,多数的连接也会被修剪掉。修剪之后剩下的脑物质,就像是湿泥巴,留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基因和经验塑造它,把它塑造成适应某种具体环境的模样。
如果没有这些富裕出来的“旁枝”大脑,孩子们就没可能学新事物学得那么快。
当然,人类大脑超强的适应能力也是需要我们为此付出代价的。埃默里大学研究记忆的专家帕翠莎-鲍尔和同事们发现,当大脑精力这段漫长的发展期的同时,大脑各区域负责创造和维持我们记忆的庞杂的系统也还在建设之中。“这一时期,这些区域形成记忆的能力远不如成人之后。”鲍尔解释道。
因此,我们人生的前三年中,长期记忆的形成便是尤其不稳定,并且极其容易被冲散的了。
今年年初,弗兰克兰德和他的同事们也发表了一篇研究,指出了另一种大脑让渡我们的童年记忆的方式:它们不仅褪色,还会被封存。这一研究的启发来自于几年前,弗兰克兰德和同为神经科学家的妻子注意到,他们做实验的小白鼠中,那些生活在装有转动轮子的笼子里的白鼠在某些特定的记忆测试中,会表现得更差一些。
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呢?两人很快想到他们熟知的一项事实:在转动轮子上锻炼会促进海马体内神经生成,而海马体是有关记忆的最重要部分。两人做了大量实验,结果基本达成一致:生活在有轮子的笼子里的成年小白鼠,因为进行了锻炼,所以会呈现出和幼年白鼠一样的健忘情形。
为什么神经生长的发生会伴随着健忘呢?斯坦福大学的卡尔-戴瑟罗斯和同事的研究表明,海马体中的神经生长确实会增强人们学习和记忆的能力没错,但同时也会迫使一定量的“遗忘”发生。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地方就那么大,海马体只能承载一定数量的神经。新的脑细胞可能会挤到其他神经元的领地,甚至可能取而代之,而伴随着这一过程,就会发生小范围回路的破坏与重组,进而影响到个人的记忆。
由此说来,婴儿时期高速的神经生长,应该正是“童年失忆”的部分原因。
那么,话说回来,如果大面积失忆了,那“童年阴影”、“童年创伤”又是怎么回事呢?
20 世纪心理学最重要的发现之一,恐怕就是,很多时候,我们的感受并不来自眼前真正发生的事物,而来自于童年构成性极强的经历体验。这些童年经验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我们人生的底色,持续影响着我们的行为和思考。用一个术语来说,就是“投射”。有趣的是,有些时候可能童年事件本身留给我们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但那种感觉却持续存在。
神经科学家们认为,在上述记忆回路的重组过程中,一些童年记忆是结结实实消失了的,而另一些则会以杂乱、曲折的模样持续存在。许多研究发现,人们可以通过回应特定的提示性语言“召回”一部分童年记忆。比如说,通过打捞和“牛奶”相关的早起记忆,让一些童年事件跳入脑海。
事实上,心理学家们在试图使人们意识到“投射”的发生上,也采用了相似的办法。当事人往往很难承认自己在“投射”,他们会认为面前的人真的在对自己恶言相向,就像从来不承认自己有一丁点成功的母亲;认为伴侣的短暂“消失”预示着抛弃和离开,就像年幼时忽然不见的父亲……如果现实中的情境唤起了彼时的情绪,那我们很难意识到自己正在“投射”。
于是,心理学家设计了“投射试验”,挑逗我们潜伏着的假设,展示我们内心的所想,使我们更清晰地看清现实。最早的版本是 1921 年心理学家罗夏发明的“墨迹测试”,通过对无意义的随机墨迹的解读,探寻人的意识。1934 年,心理学家亨利-莫瑞和克里斯蒂娜-摩根发明了“主题理解测验”,借由对主人公情绪态度及其模糊的画作的阐释,来使被试者意识到自己的“投射”行为。
当然,对人类意识的探寻总是扑朔迷离,而且很难抵达一个叫做“正确”的彼岸。上述两种测试都被其反对者诟病,认为结果太不准确而不值得一用。
甚至连拼凑所谓童年记忆(对于解决当下心理问题)是否真如此重要一事,心理学界也秉持不同看法。伊丽莎白-洛夫塔斯的著名实验告诉我们,那些童年记忆往往是很多因素的混合物:真实的记忆碎片、对他人描述的吸收、和潜意识里杜撰出来的想象的情景。它们中的一些可能是完全或部分编造而成的。
是的,即便是成人之后,我们的记忆都不够可靠,所谓的童年“记忆”更是如此——即使我们能够择出少数在混乱的大脑生长的周期后仍幸存的清晰记忆,也万万不可完全信任它们。
当然,我认为,对“投射”一事的探寻并非徒劳无功,它至少告诉成年后的人们,你并不是只能束手就擒——只要你能够意识到这种倾向,并且有意识地做出调整。
童年确实具有那样的法力,躲在暗处,似是而非、亦真亦假地以各种奇异的方式影响我们。但,已经成人的我们,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向当年的那个小孩认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