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奶奶突然嚷着要去邻县。
一大早的,二婶的电话就已经打通了整个家:“你们的老娘不知道发什么颠,嚷着就是要去邻县,怎么劝都没用,问她去做什么也就是不说,好不容易让她松个嘴,就说是去看个人,我说这下雨天的,让她改天再去,她就是不听,说不送她去,她就自己走路去。”
奶奶是作为童养媳过来的,从小,就是跟着爷爷一起长大,她是个要强的倔强性子,和爷爷一个样,当然,这有可能是因为所谓的夫妻相吧,在一起久了,秉性脾气也就慢慢的磨去了棱角,相融一起,毕竟青梅竹马的一辈子。
只是,她老了,又坐不得久车。
逢年过节的,我们想要邀她上城里住几日,她都不愿意。
一方面是坐车问题(坐不得久车,也很容易晕车),另一方面是舍不得家里的家畜,她若是上来住几日,家里的家畜就没人管!很多次劝过她,让她别养这些,也别出去锄地做工了,但是她从来没有间断过,都只是笑着说:“农村里,不种一些吃什么?家养生禽什么的不养几只怎么行,你们回来了吃什么,总不能什么都买啊?”然后,一如既往。当然,不排除,她也是坚信自己在城里住着,绝没有自己在乡下住着舒服的。
我二婶虽也在乡里住着,为人心地很好,就是个急脾气,说话特别直,所以,我奶奶没少与她埋怨,这次也是一样,奶奶倔性,自然不愿意和二婶多说什么,只是弄着自己的‘饲料’等,说着免得自己出去两日,家里的家禽饿着,你别管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家里的长辈,我爸上班没时间,二叔和小叔过完年就去外面讨生活去了,三叔是早年的大学生,当年一毕业就分配到了湛江的部队,几十年下来,已在那边安家,回家的次数不多。
送奶奶去邻县,最终只有我一人陪着。
在路上,奶奶跟我说,她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了爷爷(爷爷已经过世七年了),又梦到了自己当年的老娘,他们都托梦告诉她,让她去看看当年嫁到邻县的那个我二舅祖家的老舅奶奶!她说,他们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托梦给我的,肯定是有什么!说不定只怕是那老姐姐快不行了,有八十了,之类的话。
到了邻县,是晚上七点半了,初春的雨后天,天已经黑了。
奶奶虽然途中吐了几次,但精神头似乎格外的好,动作也很敏快。
沿着记忆中的路——事实上,哪里还有记忆中的路,当年的那个老舅奶奶嫁过来的是个镇区,这么多年,地方早就变样了,小道都成马路了,哪里还去找那棵记忆中的什么百年的老树?更别说当初的供销社了。
辗转了不少时间,最终在当地人的带路下,这才找到了家门。
接待我们的是老舅奶奶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舅舅,年纪应该是快六十了,一脸褶子,两鬓略有白发,笑起来很和气,他自然是认识我奶奶的,尽管两家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有来往了!至于为什么两家二十年了没来往,具体原因不知道,只是后来听父亲说当年两家因为‘尊严’什么的问题,闹得很不愉快,具体的,他们也不是很清楚,无从查究,除非两个老人自己愿意说。当然,我知道这件事,奶奶永远都不会再说了。
老舅奶已经是佝偻的好像个七八岁的小孩一样高矮,白丝夹黑,当看到我奶奶的时候,颤颤巍巍的身子,手中的拐棍都掉在了地上,浑浊的眼睛手微微的轻颤,似哭似笑,而奶奶更是快速的上前,一把抓住老舅奶的手,声情并茂的哽咽:“老姐姐!”
老舅奶死死抓着奶奶的手,似乎无所适从的手没地方放,不断的抓住奶奶的手滑动,滑下,然后又盖了上去,然后又滑动,滑落,许久之后,这才喊了一声:“妹啊!”一声喊完,似乎已经忍不住的两眼的泪光婆娑。
我喉咙有着发胀发硬,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般,难受。
实在是受不了的时候,我走了出去,雨早已经不下了,熙熙攘攘的星星,遥相隔望,互相闪烁着,相互打着招呼,尽管他们隔着几光年甚至是几亿个光年。
“抽烟么?”我应该称呼为舅舅的老舅走到了身边,递过来一根软白沙。
“不用了!舅舅,谢谢!”我笑了笑道,随后又补充道:“我不会抽烟!”
“不抽烟好啊!”老舅呵呵的笑了笑,道:“你就是姨娘家大儿子的大儿子吧?应该叫XX,你可能不记得我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来着,还撒了我一身的童子尿!这么多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有女朋友了没?在哪里上班?”
我当年抱过你 ,有女朋友没,在哪里上班?
这三句话,很梗,如同当年读书的时候,读几年级了,考多少分,第几名一样。
我耐心的回答着,却是好生无奈。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年了!说实话,今天那老拐带着你们来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这都多少年了,姨娘头发白了好多——你爸妈还好吧?你二叔,在湛江怎样了,当师级干部了没……当年,我和你老爸可是一起在你家面前的那个塘抓过不少泥鳅黄鳝的咧……”
“舅,湛江的那个……是我三叔!没升上去,几年前就退到机关了!”
“噢噢噢噢,哈哈,年纪大了,记错了记错了,是老三,老三!”
“……”
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得知这我有两个表哥,一个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另一个高中就出去打工了,然后,就说着,你们老大不小了,也该找媳妇什么的了云云,或者是有空你们年轻人要联系,毕竟还是老表嘛,或者是说着他当年和我爸妈的一些事——说实话,这我才知道,当年我爸其实没比我靠谱到哪里去,我妈——唔,很好。
屋内谈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去听,只是偶尔听到隐约两句老舅奶喊着“妹啊,当年是做姐姐的对不住你啊!”等等之类的。
我们这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奶奶就执意要回去了。
拗不过奶奶,老舅奶只能拉着奶奶走啊走啊,送一路好远,似乎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风烛的苍发,春风中的两个老人相互的搀扶着。
我们尾随其后,慢慢的静静的跟着。
老舅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说话,我尽量耐着心解释回答。
“好了,老姐姐,别送了!回去吧!再走下去,天都要黑咯。”
“妹啊,我舍不得你啊,再走一段吧!!”
“老姐姐!”
“妹啊,姐姐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这一次见面,怕是这一辈子,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再走一走,走一走!最后拉着你,再走一段!!”
又走了一段,又走了一段。
“再走一段吧,最后一段了!”
最后一段,这一次,是真的最后一段了,奶奶再也不让老舅奶送了,走的干脆。
而我好一会,往后看,还能看到,老舅奶站在马路中间,看着我们的离去,直到消失在尽头,再也看不见。
“你老舅奶马上要八十一了,奶奶我也七十三了,隔了这么海远,以后是见不到咯!”
我看着奶奶,忍着没说可以过段时间再来看看的话,因为,奶奶看着车窗外,似乎想回头看。
我不知道奶奶说的梦是不是存在,但我知道,她的梦,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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