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重逢
李祯
我与毛超成为好朋友的方式非同寻常。那时,我上三年级,个头很矮,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坐在第二排是白小宁,她学习成绩好,常常考第一名。再加上白小宁长得挺漂亮的缘故,班里的几个调皮的男生老是来调戏她,跟她开各种玩笑。他们总是说,白小宁跟某某搞对象了。我就是他们口中白小宁的对象之一。听到这个谣言,我非常愤怒。我感觉被人骂了,即使,他们没吐脏字,也是无法容忍的。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我打不过他们。为了摆脱跟白小宁莫须有的关系,我也加入‘诽谤’的行列。我嫁祸在了毛超的头上。
白小宁跟毛超搞对象了。我上课说,下课说,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在说。这事成了我们班热议的话题。起初,我跟白小宁的关系不错,这体现在她老是把作业借我抄的份上。有时,我也会跟她开几个玩笑,但决不说她搞对象。后来,在我诽谤完她和毛超之后,她的作业不再借我,她也不再搭理我。说实话,我有点后悔。不过,也没有道歉。这事,不了了之。
我之所以嫁祸在毛超头上是因为毛超是个精神病。在我们贫困的小镇,精神病可是很稀罕的。通常脑子有问题的人,我们都叫傻子或者疯子。傻子或者疯子老爱无缘无故的打人。幸好,毛超是个精神病。毛超听到她和白小宁搞上之后,他没有打我。毛超充耳不闻,好像这事未曾发生过。
这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其实,不然。一天,鸡爷来到白小宁的课桌面前,他跟白小宁开玩笑。白小宁没有搭理他。鸡爷是我们班的老大,这样说似乎不太准确,准确的说,我们班没有任何一个男同学能打得过他。鸡爷很没面子,来到我的面前,拿我立威。鸡爷又开始说我跟白小宁搞上了。我心情不好,鸡爷这么一说,使我更加烦闷。我想打鸡爷,由于个头矮小,不敢动手。我说,是,是,是。鸡爷嘿嘿大笑。“听到了吗?他和白小宁好上了。”鸡爷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们全班都听见了。我的脸立马红了,并且,浑身发烫,坐立难安。与此相比,白小宁安静多了。她看了我一眼,就像是在看一幅画,或者是一个雕像,然后,她低下头继续学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小宁就这么看了我一眼,我就站了起来。我撇开嗓门,大声喊道,你放屁。我和鸡爷之间隔着一张桌子。鸡爷二话不说,对着桌子来了一个横踢,鲜活的脚印就留在了课桌上。鸡爷瞪着我,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毛超救了我,他给了鸡爷一巴掌。鸡爷瞪着毛超,毛超也瞪着鸡爷。他们互相瞪着,持续了几分钟,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最后,鸡爷服软了。他先是揉了揉眼睛,然后,指着毛超说,你给老子等着。抛下这句狠话之后,鸡爷没有立刻走掉。鸡爷注意到全班的同学都在看他。本来他是主角,毛超的一巴掌却把鸡爷打成了配角。鸡爷咽不下这口气,他就对全班同学吼了一句,看什么看。放学之后,毛超来找我。他要给我报仇。我并不想报仇,我俩是打不过鸡爷的。我希望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虽然不情愿,我还是跟着毛超来到校门口。我们等了半个小时,鸡爷依旧没有出现。我劝毛超,走吧,明天再来堵他。毛超不听,他跟鸡爷杠上了。我们来到,教室,操场,车棚都没有找到鸡爷。毛超很失望,他说,不用担心,迟早我会弄死他的。我点了点头,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事后,我才知道鸡爷知道毛超要堵他,课都没上完翻墙跑掉了。
我和毛超成了朋友。作为朋友,毛超没有来过我家。我邀请过无数次,他都拒绝了。我家与村子里其他乡亲有所不同,我爹没有继承祖辈的基业——种地。他把爷爷留下来的那几亩地盖成了两间鸡舍,并在两间鸡舍中间盖了一间简易的民房用来居住,当然,主要是为了看护鸡舍。我不住在哪里,我和我奶奶住在村子里的砖瓦房里。由于养了几千只鸡,我的家道殷实,在我们村,应该算是偏上的水平。这也使我的父母待人谦和,最起码表面上热情大方。如果毛超来到我家,要么我的父母不在,要么,他们在家休息,热情款待,给他炖只鸡,或者煮几个鸡蛋。我敢保证绝对亏待不了他。我不知道毛超畏惧什么,他就是不来。他给我的理由是,不去就是不去。我没有任何办法。有一次,我和他在大街上游荡。在我们的村子里,没有人和我们玩,比我们年纪稍大点的孩子爱去北边的河里游泳,我不会游,狗刨都不会。我的父母经常吓唬我,不要下河,XXX家的XX就是在河里淹死的。我怕死。比我们小点的孩子,我不爱带他们,太丢面子。我是个怂包,毛超是个精神病,只能是我们俩凑在一起。村子里没有什么娱乐设施,除了砖头就是树杈,我俩像是无主的鬼,整天在村子里荡。那天,我耍了个心眼,特意向我家的方向走去。等着到了家门口,停了下来。我告诉毛超,我家炖了只鸡,要不要尝尝。毛超没有说话,他手上拿着一块吸铁石。他把吸铁石轻轻靠近我家的铁门,只听“砰”的一声,吸铁石定在了铁门上。铁门上像是长了个痔疮,看着十分别扭,我就去拔。可是,怎么也拔不下来。毛超推开我,撸起袖子,右手紧紧攥住吸铁石。他也没有拔下来。吸铁石岿然不动,我们却气喘吁吁,摇晃不已。我有点沮丧,我打不过同龄人,连一个吸铁石都办不了。于是,我照着大门狠狠地踹了一脚。对于我的举动,毛超很诧异。他说,这可是你家的大门啊。是的,它是我家的,我就是想来上一脚。紧接着,我奶奶出来了,她拿着拐杖向我扑来。幸好,我跑的够快。
我要说说我们村子。我们村子封闭落后,常年处在与外界没有联系的状态。所以,哪怕是XXX家丢了个碗,也会成为村民讨论的焦点。毛超的出生无疑给我们娱乐匮乏的乡村带来了经久不衰的饭后谈资。毛超成了村子里的‘明星’,这是他的父母所不愿看到的事实。毛超的父母警惕村子里的所有人,好像所有人都要害他的孩子。那一天,我去找毛超。毛超正在院子里跟三个小孩玩扔沙包的游戏。其中的一个叫小亮子的把沙包扔给了我,我没有接住,沙包就打在了我的左眼上。好在不疼,只是因为条件反射让我的左眼蹦出了一滴眼泪。小亮子哈哈大笑,他指着我,大叫道,柱子哭了,柱子哭了(柱子是我的绰号)。我揉了揉眼睛,走到了小亮子跟前。我两只手夹着小亮子的头,把他提溜了起来。小亮子的身体悬浮在空中,嘴里问候着我的父母。他越叫我就越使劲,大概持续到手上没了力气,也就几秒钟,我就把他放在地上。小亮子哭了,他躺在地上,哇哇大哭。我把他拽了起来,我说,别哭。小亮子没有搭理我,他又躺在地上,竟然打滚了。毛超蹲在地上哄着小亮子,毛超要把他的沙包送给小亮子。然而,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毛超的妈从屋子里出来了。她在啃一个坏掉的苹果,苹果啃到一半,她就扔在了地上。她把嘴里残存的果肉全部吐了出来。一滴唾沫飞到了我的脸上,我皱了皱眉头,没干用手去擦。小亮子也不哭了,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自己站了起来。毛超的妈用小拇指头剔了剔牙,骂道,要闹滚出去闹。我们很听话,乖乖的走了出去。毛超是个精神病,所以,在她的母亲眼里,我们村里的每个人都罪孽深重。
我蹲在毛超家的屋后面,其他的两个小孩走掉了,只剩下小亮子陪着我。如前面所述,我不想跟小孩玩,我就让小亮子滚蛋。小亮子赖着不走,他说,你再骂我,我告诉我爹去。我说,你告去。小亮子裂开了嘴,他又要哭。我说,算了,算了。小亮子闭上了嘴,他捡起一块石子朝王昊鹏家扔了过去。人们习惯把责任推在年长者身上,所以,当他再要扔的时候,我抓住了小亮子的双手。毛超来了。他问我,去哪。他把我问住了,村子里基本上被我俩逛遍了,我不知道去哪,我就说,去河边吧。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毛超说,你敢去?小亮子哈哈大笑,小亮子说,他不敢去。我站起身,我说,去就去。
实话实话,河边我真没去过。我不知道村子里和我们同龄的人去河边干嘛,这可是冬天,游泳是不可能的。等着我们到了河边,我们没有碰到村子里的同龄人。河边荒草凄凄,没有活物,河水泛黄,散发着恶臭。我有点生气,原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就朝着河对岸大喊:“天呐。”“天呐。”又从河对岸传了回来。这让我更加气愤,我一连喊了好几声“天呐。”河对岸以相同的方式回击了我,只是声调压低了。我站在河边,口干舌燥,暴躁无比。小亮子走到跟前,他说,别喊了,我的耳朵都聋了。我看着小亮子,后悔把他带了过来。小亮子又说,你看看我的屁股上有个啥? 好疼啊。小亮子撅起了屁股。我低下头,刚靠近屁股,他就冲着我放了一个特别响亮的屁。小亮子拍手大笑,毛超也在笑。我朝着毛超的肚子踹了一脚,只听“咚”的一声,他掉进了河里。小亮子扑腾了几下,然后,整个人沉入水底。
事后,我完全糊涂了。村里人说,小亮子是被人贩子拐走的。事情是这样的:一天傍晚,我们村口停了辆摩托车。有两个青年从摩托车上下来,他们走进了村子。他们向小亮子问路,小亮子跟着他们来到村口。他们直接把小亮子装进了摩托车后座的竹笼里。可是,我明明记得,是我把小亮子揣进河里了。我还记得是毛超把我拖回来的,我身上的棉袄全都湿透了,好像是我也掉进了河里。我就去问毛超,毛超说,小亮子是被人贩子拐走的,不是被我揣进河里的。既然,村里人都这么说,那肯定是我记错了。小亮子确实是被人贩子拐走的。
我养成了做梦的习惯,以前我从来不做,一觉可以睡到天亮。梦里有小孩老是喊我的名字,我就走近去看,然后,掉进了河里。我在河里拼命的挣扎,怎么也游不上岸。
还是在回到毛超身上吧。毛超在我们班挺特殊的,鸡爷不敢动他,老师拿他也没辙。我们的班主任是个瘸子,但他走路从不用拐杖。他的绰号叫老八,取自八仙过海中的铁拐李。也不知道谁给他起的,好像自从他来到这个学校,老八的名号就打响了。那时候,素质教育还没有流行,最起码,还没有传到我们镇。老八实行棍棒教育,他认为严师底下出高徒;然而除了白小宁,他的学生里并没有学习优异的高徒。老八就经常打我们。老八打人有个习惯,不爱上手,而是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脚。如果你犯了错,只要一脚,他就会把你蹬在地上,让你半天喘不上气来。课间我和王昊鹏经常谈论老八。据说,老八以前不是老师而是青龙会的。青龙会在我们镇子上要多凶有多凶,里面的人胸膛上纹着青龙,腰间佩戴匕首。他们都是横着走的。我也想在班里横着走,可我是五短身材。入选青龙会的人打架特别了得,老八的双腿天生神力。老八通过非凡的两条腿刚加入青龙会就当上了堂主。书上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八闯了祸。老八搞了他们老大的女人。老大派十几号子人砍他,念在旧情的份上,他们没要老八的命,而是废了他一条腿。之后,老八来到我们学校,成为了一名人民老师。这是王昊鹏课间给我讲的,对于王昊鹏的观点我持怀疑的态度。毛超也不以为然。毛超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赶顶撞老八的人。
一天,我们上完了晨读。老八走到白小宁的身后,他的手突然伸到了白小宁的衣领子里。可能是冬天的缘故,老八的手太凉,也可能是突如其来的一只手吓到了白小宁,总之,白小宁发出一声尖叫。起初,这只是个师生之间的玩笑。老八喜欢把手往他学生的衣领子里伸,也喜欢吓唬学生。我也曾经领教过。我记得有一次我站在凳子上靠着窗户,窗户外面飘着雨。我看着雨落在树叶上。当然下雨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厌倦了课本上的文字,下雨比文字清新很多。正当我看的出神的时候,老八的双手一下子卡在了我的腰上,有一个要把我推出窗外的手劲。我吓了一跳。当我恶狠狠地回过头看到老八时,紧绷的表情立马松弛下来,我冲着老八嘿嘿的笑了笑。当然,对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这事现在发生在白小宁头上,白小宁还好,她除了一声尖叫,之后,也没说什么。看不下去的是毛超,毛超走到我的身旁,他告诉我,我要剁了老八的那只手,让老八的手也残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搞得我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我问毛超,为什么那么做?毛超说他喜欢白小宁。我让毛超去追而不是去剁掉老八的手。毛超说他是追不上的,白小宁是不会喜欢精神病的。第二天,毛超拿来一把匕首。他让我试试,我冲着他摆了摆手。我最讨厌尖锐的东西,尤其是金属利器。看到尖锐的东西,我会浑身难受。我问过我爹李大勇,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得病了?我爹给了我一笤竹,他说我脑子有问题。脑子有问题的是毛超,而不是我。这点我很清楚。但,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看到尖锐的东西就浑身难受。等着上了大学之后,我才明白,自己得的是强迫症。它不是病,不需要治疗。毛超拿着匕首掂量了一下,匕首发着寒光,我不由的浑身一震,尿差点流出来。毛超告诉我,这是把藏刀,他表哥在西藏上大学捎给他父亲的。毛超比划了几下,见我没兴趣,他把匕首塞进了桌洞里。毛超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点了点头。
老八的课是在下午最后一节,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我在板凳上坐不住,时不时,就会扭头看看毛超。毛超趴在桌子上,他一直在睡觉,好像将要发生的事与他无关。我却莫名的焦虑。这体现在,一节课,我去了三趟厕所。课间,我想叫醒毛超,让他早点行动。我有好几次走到他身旁,最终,还是走掉了。终于,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敲响了。老八伴随着铃声一瘸一拐的走到教室的讲台上,他看着我们,随手翻开了课本。我回头看了看。毛超醒了,他的目光追随着老八来到讲台。我感觉心脏被千斤顶压着了。老八让我们背诵课文。老八叫起一位同学,这位同学背了第一段就背不下去,站到了后面。老八又叫起我,我背了第一段的第一句话,然后,站到了后面。我的心思就没在课文上。第三个被叫起来的是毛超。毛超直接说,不会。老八走到他面前,老八给毛超翻开课本,老八让他读一遍。毛超说,不认字。老八拿起课本,一下子拍在桌子上。全班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老八和毛超身上。我也不例外,紧紧的盯着他们。后排有一个大个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到老八脸部上半区域。我真想把他的头给移开。我慢慢弯下腰,老八瘸的那只腿在打颤,毛超的手也伸到了桌洞里。然而,他们并没有打起来。老八看着毛超,没有说话,他走到了讲台上。毛超坐下来,他桌洞里的手也拿了上来。可能是看得太入神的缘故,我竟然忘记了把腰直起来。当老八把他的课本狠狠地扔在了我的脑袋上的时候,我才把快要弯成麻花的腰直了起来。老八让我滚出去。我向门外走去,在我走掉之前,我考虑是不是把老八的课本给捡起来。
第三天,我来到学校,我们教室的玻璃全部碎掉了。老八问谁干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这一天,毛超一天没出现。老八应该猜到了是谁,很明显,毛超的位置是空的。老八还是让我们全部男生站了出去。这一天,正好下雪,风夹杂着雪花直往脖子里灌。我们二十几个男生缩着头,挤在一块,等待着下课铃声的来临。其实,在教室内和在教室外是没有区别的。下午,我们班停课,学校发了报纸,让我们把窗户糊起来。我和白小宁一组,贴门上的窗户。白小宁依旧不肯跟我说话,我想讲个荤段子逗逗她,但,现在一见到白小宁,毛超的脸就会涌现在我的面前,只好作罢。起初,我是从教室外贴报纸。报纸刚被我贴住一角,风一刮就飞到了校园里的冬青上。我只好去冬青上捡。有时候,报纸刮不到冬青上,那我只能围着校园追着报纸满处跑。如果,这一天,你来到我们学校,你会看到我们班男生在漫天的大雪中围着学校追报纸玩。我要感谢毛超,他最起码让我的校园生活有了点美好的回忆。虽然冷,我们还是不紧不慢的贴着报纸,无疑变成了一项娱乐活动。大家都很开心,除了老八。等我们把报纸全部贴在窗户上,放学的铃也敲响了。老八没有放我们走,他站在讲台上讲了一通话,他说,学校已经有了处理结果,砸玻璃的那个人学校肯定会严加处分。老八让我们班每个男生写一篇检讨书,防止这种事情再发生。
毛超来了。我正蹲在炉子旁,一边擦鼻涕一边写检讨书。这是毛超第一次来我家。我看到他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迎接他,我心里也不知道高兴还是难过。他直接找了个板凳坐了下来。他问我感冒了吗?我点了点头。他说,多喝水。我又点了点头。接着我们不说话了,他把手伸到炉子上烤手。毛超看到了我写的检讨书,毛超说:“这是什么?”我说:“检讨书。”毛超说:“玻璃是我砸的。”我说:“真是你干的?”(我说了一句废话。)毛超点了点头,他把我的检讨书扔在了炉子里,我听到炉子里传来哗的一声响。我们又沉默了片刻,我说:“我爸妈快回来了。”毛超看着我,他说:“我退学了。”说完,毛超站了起来,他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从小就不擅长说客套,离别,寒暄之类的话,那些话在我嘴里出来会无比尴尬。我只能站在原地不动。毛超说:“好冷啊。”
毛超跟随着父母离开了村子。我有点难过,为此,还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之后,我就不再做梦了,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我感觉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去。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毛超,或者说,毛超死掉了。所以,当我再次见到毛超,我竟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那时,我已经在黄岛待业半年,生活潦倒,没有什么固定收入,靠着父母打来的钱勉强维持生活。我没有朋友,整天泡在出租房里上网,十足的社会寄生虫。在11月初,父母打来的钱已被我消耗过半,实在没脸再跟家里要钱,我只能想办法赚钱养活自己。我在一个招聘网站上看到一份工作,金糖果KTV招收服务员,月工资2000。我投了一份简历,第二天,我就去面试了。我没有面试,KTV缺人,顺利上岗。在金糖果KTV干了一天,我就想辞职,音响24小时轰隆隆的响着,太吵了。我就是在上班的第一天遇到毛超的。毛超来唱歌,他是一个人来的。开头,我没认出他。一方面,是因为我刚来工作,完全不适应,尤其是喧嚣的音乐;另一方面,毛超完全变了样,他才二十几岁就变成一个光头,而且,他的脑袋巨大无比。我看到他,只是奇怪,他怎么一个人在包间里唱歌。平常来KTV唱歌的人都是结伴而行,两个人,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围在一起唱,很少有像毛超这种,一个人来的。他一个人忘乎所以的唱着,好像世界消失不见,或者说,世界被劈成两半,他处在另一世界。是毛超先认出我的,他叫了声我的名字。起初,我以为听错了,没有搭理他。我把一箱啤酒往桌子上排列,我想排列成圆形,可是,啤酒数量不够,只能排列成一道弧。我看着桌子上的弧,有点失望。毛超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见我还是没有反应,毛超直接给了我一个拥抱。毛超说,我是你的小学同学毛超啊。声音经过话筒被两个音响放大了无数倍,搞得我有点受宠若惊。我挠了挠耳朵,我说:“毛超?”毛超使劲的点头。我说:“我以为你死了那。”毛超不说话,嘿嘿的笑。毛超给我拿了瓶啤酒,我怕被经理看到,放在了桌子上。马超问我近来如何。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索性指了指自己的衣服。毛超亲切的称赞我为蓝领,我问他混的如何。毛超说,我一直没有工作。我问为什么不找份工作?毛超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工作就像一副脚镣,带上它,一辈子就摘不下来了。我觉得在理。为了表示在理,我拿起一瓶啤酒直接干了。毛超被我的豪爽打动,他也干了一瓶。后来,我也不知道跟他聊了什么,我们两个都喝大了。我还为毛超献歌一首,那首歌我不会唱,我是喊出来的。当毛超和我大合唱的时候,经理来了。经理看到我,他先是不说话,面部拧在一起,给了我一个眼色。我没有搭理他。我和毛超的大合唱是我唱的第一句,由于经理在场,也因为自己来劲了,第一句就被我唱跑调了。毛超用手挖了挖耳朵,他唱了第二句。毛超明显比我的唱功好。经理走到我身旁,一把夺过了话筒。他训斥我,让我去别的包间打扫卫生。毛超放下话筒,他揪起了经理的衣领。紧接着,我从后面给了经理一脚。这一脚是没经过大脑直接踹上去的,踹完之后,我就有点后悔,因为,总觉得后面会发生点什么。确实,后面我们被三个保安扔了出去。在人行道上,毛超拍了拍身上的土,他把我扶了起来。我摸了摸鼻子,觉得歪了。我让毛超帮我看看,毛超眯缝着双眼看了半天,毛超说,跟我走。
我们来到一家餐馆,毛超让我随便点,他告诉我,他请。我没跟毛超客气,点了一桌子菜。来到这座城市半年时间,我很少出来喝酒,主要原因是没钱。那么,毛超请客,我理应挥霍一把。可能是被打的缘故,我的胃极其不舒服,胃里的啤酒好像沸腾了,一直在翻滚。我先是走到厕所,把胃里的啤酒一滴不剩的全部吐进马桶里。我摸了摸肚子,仰起头叹了口气,觉得舒服多了。我走出厕所,坐在毛超身旁,菜已经上齐了。社会的效率确实在逐步提高。我埋头吃了起来,我吃的速度很快,并且很多。太好吃了,尤其是有辣椒的菜。我吃的大汗淋漓,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吃饭是一件能让我提起干劲的事。毛超说,看你吃饭的样子真让人激动啊。毛超跟服务员要了一瓶啤酒,桌子上的菜,他都没动几筷子。毛超一直看着我吃,他只喝了一瓶啤酒。很快,桌子上的菜被我吃了个精光。我打了个饱嗝,差点没能站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我和毛超四目相对。毛超说他有事,他让我先走。毛超要了我一个手机号码。我走掉了,但,没走远。我对他不放心,就站在餐馆对面的蛋糕店里,张望着毛超的情况。毛超要了一瓶白酒。店家开头好像是劝他,让他少喝点。最后,还是给他上了瓶白的。几分钟功夫,白酒只剩下了一半。毛超再一次醉了。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门口走去。店家早有准备,他在门口拦住毛超。店家让毛超结账,毛超不管不顾,直往前走。门被店家锁住了,毛超躺在地上,他倚着门,打了个电话。
耍无聊几乎成了毛超从小到大的特权。这次,他没有成功。一个女人赶来了。这个女人一头精炼的短发,脸色憔悴,眼睛明亮却失神。她跟店家说了些什么,然后,付给店家二百多块钱。最后,毛超耷拉着头跟着这个女人回家了。
这个女人是白小宁。多年不见之后,她竟然和毛超同居了。白小宁依旧没变。不对,我应该说她变漂亮了。在毛超的家里,我就是这么对白小宁说的。女人是最受不了恭维的,尤其是说她们漂亮。白小宁热情的叫我进屋,她给我倒了杯茶。白小宁和毛超的家在城郊,他们住的是平房。他们的院子不大,里面长着一棵参天的槐树。我坐了两辆公交才到,不过,见到白小宁,无疑是个惊喜。我和白小宁回忆了一下童年,这是不可避免的环节。毛超在一旁听着。白小宁先是让毛超倒水,然后又让毛超去买菜和酒。我让他们不必这么客气。毛超还是高兴的走出了家门。毛超走后,我问白小宁生活如何。起初,白小宁说,凑合。说着,说着,白小宁的眼泪掉了下来。用白小宁的话说,日子简直没法过。毛超确实不工作,一切经济收入全来自于白小宁。白小宁在一家保险公司当销售,她每天东奔西跑,受尽了各种白眼。销售是看业绩的,每个月有1500的固定工资,实在微薄的可怜。如果你想多挣点,就指望你的腿和嘴。总之,你跑了多少客户,拉来多少业绩,你就有多少的提成。好在白小宁从小就是一个勤奋之人。毛超不工作不要紧,问题在于他的病。白小宁这两年带着毛超跑遍了各地的医院,为的是把毛超的精神病治好。可是,这种病是治不好的,只能治标。毛超每天要吃各种红红绿绿的药片,他越吃越不想吃,越吃越暴躁。毛超一直说他没病,白小宁还是求着他吃药。没办法不吃药,毛超只能去砸家里的东西,家里的物什能砸的都被他砸光了。见没有什么东西可砸,他就去市里鬼混。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钱像流水似的往外跑,白小宁只能默默地看着。毛超是不能受太大刺激的。我问白小宁为什么不离开毛超?可能,这么问对我的好友不太公平。白小宁叹了了口气,她就像是个死人似的,她说,怎么跑?跑不掉的。毛超回来了,他提着两盒好酒回来了。我和白小宁的谈话也就此打住。我们三个喝了起来,白小宁挺能喝的,最起码,比我和毛超能喝。白小宁喝酒上脸,很快,她的小脸变得通红,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住着两只灰不溜秋的麻雀,两只麻雀不时的瞅瞅我。我看了看白小宁,又看了看嚼着花生米衣着邋遢的毛超。我不由的十分气愤,借着酒劲,我跟毛超说,你是人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畜生都不如。说完,我被自己这番话吓了一跳。这番话就像把他们扔进了冰窟窿里,毛超和白小宁都被冻住了。毛超咀嚼花生米的牙齿僵持着,光滑圆润的左脸上明显多出一块褶皱的区域。白小宁低着头不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睛不由的从他们身上移开。我才注意到毛超房间里的摆设。房间里简陋极了。房间里最明显的就是中间这张方桌,方桌上红褐色油漆被岁月打磨的发白。房间的东南角落里有一张床,床上的被褥蜷缩成团,一只黄色的袜子躺在被褥旁边特别显眼。再加上一台老式电视机,应该是长虹牌子的,我看到了电视机左上角的标志。房子里,别无其他。一阵风从门缝里吹进来,一片墙皮慢慢的坠落下来,我闻到了冬天的荒凉和肃杀。白小宁和毛超就像是困在了这所房子里,这所房间整个就是一个监狱。我突然莫名的恐惧。我干了一杯酒,站起身说,有事。
我慌忙的逃掉了。
为了彻底摆脱毛超,在黄岛又住了一个月,我就回了村子。在回村子的大巴车上,我碰到了王昊鹏。当我被一泡尿憋醒,睁开眼的时候,王昊鹏正坐在旁边的位置上盯着我。这可把我吓了一跳,尿差点在膀胱里溢出来。王昊鹏是我的小学同位,现在,他穿着西服挎着皮包冲着我微笑。一番寒暄之后,王昊鹏问我,你还知道毛超吗?我朝着他使劲的点了点头,希望能就此打住,我想先把尿撒了。王昊鹏说,毛超死了。我立刻没了尿意。我说,怎么死的?王昊鹏说,半个月前,他去一家餐馆吃饭,没给钱,被老板捅了一刀,就死了。
我跳下大巴车,顺着马路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100多里的路,直接走回了村子。毛超死了,我既开心又难过,站在村子里,我哭了起来。我感觉村子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