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才开始想念有你的每分每秒
最近,美剧《我们这一天》第二季热播,让不少剧迷们重新掀起了对何为完美家庭的讨论。这部热播剧剧情很简单,讲述的就是美国普通一家人的家庭生活,这个家庭由一对相爱的父母、三个可爱的孩子组成,但父亲的意外去世、兄妹三人各自面临的生活压力,让这个完美的家庭也面临着种种危机。
其实,仔细想来,任何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家庭背后,不正是充满了这样那样的困境吗?这意味着,世上并没有完美的原生家庭。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各式各样的缺憾与不足之中。
我们以往跟大家讨论了很多次原生家庭可能给人带来的伤害(感兴趣的小伙伴可移步《我们对原生家庭的认识还远远不够》、《你的失败,真的要原生家庭“背锅”吗?》)。但我们同样知道,不管一个家庭当中存在着怎样的缺憾,父母带给孩子的力量仍是无法比拟的。而对这一点,我们讨论的并不够。在种种缺憾之下,爸爸、妈妈两个词,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将会伴随我们的一生。
父母在孩子心中的重要地位,可能有时候父母自己都意识不到。今天书评君想跟大家分享法国作家玛塞尔的故事,我们选取了日常生活中,父母子女之间的几个片段以及对这些片段的反思。透过她与父母之间的点点滴滴、所思所想,我们望见的,是自己。玛塞尔在写下这些回忆文字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相继离世,她自己正身处肺结核的折磨之中,不久之后,她又与深爱的男友分开......而在她生命中的每一个低谷,她发现,她一次次地呼喊着“爸爸”、“妈妈”,那些痛苦总会减轻。无论喜乐悲苦,家庭与亲情带给我们的支撑,远比我们以为得要更加深厚。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才开始想念有你的每分每秒
死亡
玛塞尔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
房间中央是一具敞开的棺木,她的父亲正在此长眠。父亲的死令玛塞尔感到恐惧。“恐惧”是最准确的形容词。她记得母亲去世时并未有过类似感受。所有她可能经历过的寻常恐惧都消失了,然而今天,为何它们又回来了呢?
玛塞尔寻觅着最轻微的声响,并为之颤栗;一种疯狂、热烈又寒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如果被葬时他还没有死呢!……棺木中的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死去的人!一阵同样疯狂的希望扰乱了她的心跳:如果他醒过来怎么办?每隔一分钟她就要坐直身子,靠近死者的面庞,用低沉的声音呼唤:爹地,爹地,爹地……
从前在乡下时她就会这么做。当在漫漫长夜里失眠时,黑暗中一片寂静,父亲的房间里感受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她的脉搏会变激动,然后悄悄溜到父亲床边,照亮他的脸,喊着“爹地,爹地……”
一个沉睡的声音回应道:“怎么啦?”一下子,玛塞尔的焦虑消失了,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不愿父亲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她用疲惫而伤感的声调像平常那样答道:“没什么。”父亲此时已经完全醒过来,痛心地问道,“你还没睡着吗?”
她突出了声音中的疲惫,几乎带上责备的语调:“没。”
“去躺下吧。”他说。

父亲深知失眠无药可医,便不再试图安慰、埋怨或劝导她。他像念咒语般说了句“躺下吧”;这话听上去幼稚而无用,却是最有效的:它很简单。随之而来的是沉默,父亲无力的悲伤让玛塞尔明白他对她感同身受。
她再度躺下,比之前平静了些。在依然无眠的几小时里,她揣测着父亲的想法。在别人看来,玛塞尔大概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任性孩子,自己睡不着就要去叫醒父亲;父亲也大可斥责她不要再这么做。但他似乎不这么想:他为女儿总是睡不着而烦恼,或许还为她叫醒自己而高兴,因为独自失眠的她实在是孤单。他只会想到:为失眠而不安的她,要靠近眼中可靠、稳重、持久的生命来取暖。他大概从未想过女儿会以为他死了。
现在,她靠近棺木,反复叫着“爹地,爹地……”却再也不会有回答。这具随时愿为她效劳的躯体如今出乎意料的无力,这对玛塞尔来说太过残忍。她渴望一个依靠,却发现再也没有什么可依靠。曾在生活中不自觉地给她安全感的力量,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她感到彻彻底底地孤独;她觉得冷;她像孩子似的大声抽泣,重又坐回到沙发上。
在夜里轻声呼唤“妈咪”,
总能让苦痛消失
昵称
爹地、妈咪,玛塞尔沿用了孩提时代对父母的称呼。
他们身怀奇迹。她快乐时,他们是喝彩;苦恼时,他们是牧师;痛苦时,他们是镇痛剂;他们比“父亲”“母亲”更具魔力。
出于羞耻感,当向别人提起父母时,她会说“我的父亲”,但这只是为了显得得体。她怕别人听到“爹地”“妈咪”会笑话她:她为自己沿用了小孩子的词汇而尴尬。
父亲、母亲不过是一种身份;而爹地、妈咪是孩子终日一遍遍的呼喊,与终生回响在心中的呼唤。
玛塞尔每分钟都在喊“妈咪”,哭着喊、跺着脚喊,堵着气喊,兴奋地蹦跶着喊。只要妈咪听到了,她便心满意足;只要妈咪知晓了,她的疼痛就会消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如此。当妈咪说“一个小时后就不会疼了”时,这个信赖妈咪的乖孩子便会在原地等待一颗牙的疼痛过去。
“妈咪,一个小时到了吗?”
“还没呢,但快了。”
果然,疼痛消失了。这个词散发出微妙的芬芳,具有奇特、强烈的功效,让她想起母亲苍白的小脸,和那双温柔又美丽的褐色眼睛。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就是这副模样。她曾经历一段痛不欲生的爱情,骄傲的她藏起这份痛苦。她不愿对父亲提起,假使母亲仍健在,也不愿告诉母亲。
然而夜里,当她躺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却轻轻唤起了:“妈咪!”

绝望随着眼泪流下来。她想要诅咒、惩罚、报复。死去的“妈咪”对她心中所有矛盾的冲动都予以肯定。这些本身并无任何含义的音节,连在一块由嘴唇轻声送出,如同一具失去一切的灵魂最后的申诉,抑或幼稚的祈祷。
当一切不复存在;当我们的灵魂屡受打击,爹地、妈咪这两个词依然有效。痛苦在这一刻暂停了。我们等待着奇迹,就像小时候等待牙疼的消失。
当这两个词与两个生者联系在一起时,我们是强大的。面对生活的苦痛、他人的嘲笑……我们还有爹地和妈咪。
他们不会制造痛苦,不会嘲笑。他们说起世上所有的不公,道出所有的谎言。我们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但没关系,我们相信爹地、妈咪的话。不倾诉,只是待在他们身边就足够了。或许他们不能理解我们,或者说我们无法被理解,但内心深处我们知道这不是真的,他们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与你一道迎接一切,对抗一切。
即使回家就会感到无聊,
我也还是一定想回家
力量
有次妈咪带玛塞尔去一个花园跟小朋友们玩,偌大的花园有时绽放着世上所有的奇迹。然而玛塞尔忽然感到一阵寒气,阳光也变暗了;是妈咪悄声离开了,她本想着在孩子察觉之前回来。一阵不安涌上玛塞尔的心头。她鼓起勇气,希望表现得像个“大人”,强迫自己继续玩耍;但总感到少了点儿什么……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旁边的人看起来都像坏人,她使劲大笑,或无端生起气来,好掩饰快掉下来的眼泪,又或是变得不同寻常的安静。突然间,她一言不发地独自跑向家中,回到妈咪的怀抱。这下子,人们看起来就没那么坏了。
长大以后,在某次动身前往科西嘉岛前,玛塞尔昏倒了。 病中的她发着高烧,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给父亲写了一堆疯狂的信,写完便后悔了。夜里,她被一些执念折磨;它们化作具象侵袭她的梦境。
一天早上,父亲发来一张电报:“我来了。”一阵狂喜驱散了她全部的病痛:宁静与甜蜜注入她的心间。然而父亲不再强壮。她去车站接他,以为会见到那个步伐稳健、面容愉快的男人。
但走向她的是一位拖着碎步、驼着背、面容消瘦的老人。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当父亲询问是不是该过来时,她嘶哑着答道:“啊!是的……”
这句话远不能表达她的感受。可她宁愿什么也不说。但这位虚弱的、需要她搀扶着过马路的可怜老人是她的父亲;既然他来了,她一定能够痊愈。

我们时时刻刻清楚地感觉到父母带给我们的力量。
小时候我们总是不愿离开妈咪,如同玛塞尔一样。奇怪的是,尽管长大后的生活无拘无束,我们可能仍强烈地依恋着父母。
然而,父母对此全然不知。而我们仍感到他们是生活的牢靠支点:他们是不变的爱,是可以无止境提出要求的对象,是使我们能够在寂静中大胆抛开所有想法与逻辑的家园。
我们需要不断地回到他们身边。我们曾满怀欣喜地离开,为能见到独自留在家乡的父母。即使我们知道一旦回到家,又将感到无聊,甚至后悔……
然而,我们还是想要回来。
你爱爸爸还是妈妈?
都爱,但我们从没说出来过
沉默
当然父母在与孩子交流时也遇到过一些疑团。
某个冬天的早晨,玛塞尔从学校回来,在炉灶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正把脚伸到火炉前取暖。母亲突然问她:“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只是哭吗?”
玛塞尔什么也答不上来,一颗巨大的泪珠慢慢滚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母亲明白了它的答案,当父亲担忧地走过来时,母亲却说,是孩子不小心把自己烫伤了。
玛塞尔经常被问到更爱父亲还是母亲。她答不上来,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她爱他们两个。在她眼中这个问题是种亵渎,因为她对父母的爱不应被随意谈论。这份爱出于天性,而这个话题令她尴尬。通常她只是不说话,或傻乎乎地笑,又或者突然蹦出句蠢话。

她的父母应当不知道他们对她的意义。她从不表达自己的感情。有些感情如此深厚,以至于表达出来反而显得没那么强烈。它们又是如此亲密,以至于羞涩感扼杀了表达的欲望,为要守住秘密而暗自懊恼。于是她用刺耳的声调说出古怪的话,来掩盖真正的感受。这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笨拙和冷漠啊!
恋爱时,人们会问恋人:“你爱我吗?”爱情变化无常,需要每天核实以安抚永恒的不安。但她不理解有人会问她是否爱她的父母,她也从不问父母是否爱她。这两种感情在她看来如同生命一样确定无疑。
于是大家总说玛塞尔冷酷无情。她接受了这一宣判,无心提出抗议,尽管她为此感到痛苦。说“不”并不能改变他人眼中的事实。她不作回答,甚至予以默许,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逐渐变得冷酷。她自然可以在无数小事上表现得更热情、更温柔,显得她很在乎父母,来改变自己冷漠的形象。但她做不到,因为她不愿通过谄媚与谎言引人注意。如果为获得他人的感激而故作殷勤,那她的感情就不再纯粹了。
爸爸、妈妈
这两个词的力量没有人能夺去
吻这天是玛塞尔第一次圣餐礼,她对这一仪式极度虔诚。 弥撒结束后她坐在教堂的门廊下,没有动弹,神情严肃,像是自我保护般把身体裹在白色纱巾里。弥撒结束了,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她对上帝满怀的挚诚之爱只换来了一场空欢喜。 她本期待会发生点儿什么:一个神迹,一次内心的震颤,一个对她的爱的回应。但什么也没有。她的目光越过领圣餐者们的头顶,空洞而悲伤地飘向远方,仿佛发现了生命的孤独。
忽然父亲出现在她身边,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喜悦神情。他用双臂搂住女儿的肩膀,献上一吻。玛塞尔的心被填满了。这一天带给她的本是失望与疲惫,但父亲的吻解救了她,带她远离了先前的情绪。她此刻怀着复杂的喜悦。父亲亲吻的仿佛是另一个人: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令他骄傲的纯洁少女。
他那时虔诚吗?不好说,但他知道女儿如今不同了,她如此美丽,触碰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他为她骄傲,怀着感恩。而她的心还残存一丝悲伤;她如同接受父亲的安慰般,接受了他的吻;在她以为被上帝冷落而陷入悲伤与孤独时,父亲吻了她,问她有没有看到“妈咪”;这个吻和这个词将她带回到两个爱她胜过一切的人身旁,他们会支持她,给她安全感。
她找回了喜悦与信心。父亲的吻是她放在心中的秘密:她从中体会到父母的爱所拥有的热烈、光明和力量。被这样的爱包围,她不再感到害怕。
而现在她所能呼唤的,只是这两个单词本身。
夜里,当脑中闪现“妈咪”的字眼,她会看到“爹地”这两个字刻在一旁。她低声呼唤这两个词,眼前浮现一座放着鲜花、刻有两行碑文的小墓碑。她知道,回答她的只有沉寂,这令她心头一紧。有时,她想宣布一个好消息,但想到再也无人倾听,喜悦马上就消散了。这时她又感到内心深处一阵剧痛。“爹地、妈咪,请让我不再痛苦。但他们已经去世,还能做什么呢?”
他们活着时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这两个词本身也有了力量。但她知道,这两个词会一直伴随她,没人能夺去。他们将一直住在她内心深处。
能使人相信一切幻象的,莫过于与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的神秘力量,尽管它们可能是一声对逝去之爱的呼唤。

本文为独家内容,整合自书籍《我选择独自一人》,经出版方授权刊发。作者:玛塞尔·索瓦热奥;整合:户晓;文字内容较原文有删节及调整,段落标题为后期所加。编辑:走走。未经新京报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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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山虎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23 10: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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