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
(特别冗长建议别读 -,-)
(1)V发表于论坛的一则随记:
雪山不是活的,它的肉是石块和水。一个至始至终的惰性物,抽象,嗜睡。一种昆虫的状态。局部崩溃——遭到一种注视。
“隐而不露,自负,阴郁,自惭形秽,富于暗示“——要记住这些是雪山的反面,甚至在它投下的阴影里也无法滋生。
受到雪山感召的人有很多,但能登上真正巅峰的却凤毛麟角。高处的不适宜和稀薄注定了每个登山者都是一只盛满死亡痛苦的器皿,即使在雪山之外的地方也是如此。一次攀登足以造成多处愈合缓慢的冻伤。人们成为爱好者,收藏者,遁世者,坚毅者,反思者,冰雪学家;登山是他们从不同出发点启程前往的朝圣之旅,是痛苦所指,是他们挑选出来的一个生命部件。不过人们大部分时候住在气候温和的低地。与生命的其他部件结合起来看,登山的艰苦卓绝像一阵骤然突发的胀痛,或是众多短暂快乐与刺激中的一种。只有小部分的人进入了前人从未涉足的荒凉之地,足以让他们跻身于伟大拓荒者的行列,他们裂开成两瓣,一瓣成为必不可少的祭祀品,另一半不得不在那无法复述的诱惑前闭上双眼,回到舒适的平原上去。一种从极致边缘染上的躁郁将伴随他们到老。他们都是不知不觉就死了的。
这些成就在本质上其实是种生存的成就。然而,登山这项运动本身并不具备任何生存意义。这是无可指摘的事实。我们应该站在自己真正应该站的地方——远处,散落着村庄的平原——看这些山体。我们会发现距离才真正造就了雪山的魅力。
雪山的内部在做着我们看不见的反刍和冥想。外皮如蜡,内核坚硬,洞穴作器官,一种奇异的种子。我想,它的危险是那么显而易见,人们只是假装没有看见。雪延续着不变的规律堆积成肥硕而无声的山,洁白无暇的瓷盘中央,是诱发精神癔病的金刚之地。笔直的斜坡上,人要么被一簇簇锐角搅碎,要么被惨白的忧郁漩涡活埋。
需要倒着走向一座雪山。
(2)V母亲的笔记本:
我怀着巨大的,窒息般的沉痛写下这个故事。此时此刻,这种书写实在是自私,有罪,我把它看作对我的惩罚。但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蓬头垢面,独坐在无人的家里,四壁泛着可怖的青光,只有笔记本和拖拽笔尖的声音和我作伴,被我死死抓在手里。我坐着。这是绝对的,酷刑般的沉寂,同时声音又无处不在。
我的儿子死在了雪山上,他是第六天时死的。似乎已经过去了不少日子了。先让我告诉你我这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吧:接到电话后,我独自挨过了一个晚上,乘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去了新西兰。飞机上,我孤独得发抖,不时躲进卫生间呕吐,抽泣。也有那么几段断断续续的恍惚时刻,我病态地,聚精会神地看飞机上的电影,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坐的大巴车开始驶入国家公园,我在那里变得心慌焦躁起来,因为我知道窗外向后滑过的景色就是我儿子生前最后所见,而他的眼睛从小就看得很细。搜查队是在我抵达的那一天才找到他的遗体的。我在车上通过实时通话和搜查人员一起上了山(我大声说话,发出锯木一样的哭声,把周围的一切全忘了),那天起了大雾,直升机是不管用了。天气恶劣,他们徒步上山上得十分艰难,丝毫不敢怠慢。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我儿子,我们看见了,我立刻就认出他了,我觉得他还没死,可医疗队的人碰了他几下,就告诉我他死了。我暴跳如雷,几乎要背气晕过去了,但下一秒钟我就知道他是真的死了。我停止了大叫。他穿着黑衣服,戴着头盔,像半截乌鸦羽毛一样插在那儿。雪霜像蛛网一样挂在他的胡子和脸上。等我到山脚下时,直升机已经把他装在黄色的尸袋里运下来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他们拉开拉链,他躺在里面,裹在整整齐齐的湿衣服里,他的脸颊那么红,鼻子,额头,颧骨,下巴,脖子,全都布满血丝,像蹭掉了一层皮一样,我倒下去摸他,吻他,几乎像是嗦在冰上,他的耳廓已经像石头一样硬了,眼皮完全吸在眼睛上了,嘴唇内面也一片冰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看上去多么多么像睡着了啊,像个在房间里睡觉的婴儿,发着安详的低烧,需要的不过就是一次完整的睡眠。我的儿子,我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地爱他啊。我现在又要哭了。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第二天,我去了警察局,司法部,和翻译说了很多话,等着验尸。在新西兰的那几天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和他一起登山的三个朋友:I,O和D,但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事实上他们在生活中和我儿子几乎没有交集。他们一个跟在一个后面问候我,我觉得他们哀悼的和我好像不是一个人。我又去了中国领事馆申报,要求殡葬协会的国际运尸服务中心把他的尸体运回国内。昨天我俩乘不同的飞机在同一天回了国。葬礼将在大后天举行。
我很痛苦。最折磨人的莫过于现在这样的时刻,你哭完了,白天围在你身边的那些保持着庄严距离的嗡嗡细语也像傍晚的蚊群一样飘走了。浑身像灌了水银,酸痛无法从身上驱赶出去。我想走出这间屋子,在公路上一圈一圈地走,直到胸口那团混沌不清但十分呛人的固执熄灭了为止。这种切肤的痛苦会不会是他的魂附身在我身上,在求我为他写下这个故事?这是否就是他想要的?既然如此,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被禁锢在了这把椅子上。如果我起身去做别的事,去收拾那些他前不久还用过的,随手放在台面上的东西,我会被蕴含在每一个微小动作中的精神衰弱给淹死,我会得病的。而且在那之前,我根本就无法动弹,他的死在空气里,无论是在宽阔还是狭窄的地方,无论身边有人没人,那个死的世界都离我那么近,那股石灰一样的味道似乎已经凑到我鼻子底下了。我有在自言自语吗?那么凑在周围的那些死人一定什么都听见了。他们就在我后面,下巴抵在我肩膀上。此刻他们比世上任何东西都离我更近。我不知道如何更好的表达。
我的想法荒唐,复杂又无拘无束,而且似乎变得永无止尽了。但它们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墙角里一个耗子一样灰黑色的点。我是个老太婆,是个无,是个多余的洞眼。现在我的两个男人都死了,没了有,我好像连无也不是了。我还是摆脱不掉这种动辄感到无望和低三下四的恶习。我得对自己严厉些。我的声音该闭嘴了。我无法形容出这种感受——我丝毫没有料到他突然的死亡,但同时我又完完全全料到了。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虽然没有在场,但我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除了我还有谁会知道呢?这是我的法力。我的儿子,我始终知道,从出生时他的命就与雪山相连,他必须死在雪山上。他毕生的隐秘就在那冰雪里。我全部都明白。我什么都原谅了。
(空页)
我儿子今年二十八岁。外人对他缺乏了解,会觉得他是个沉默寡言,性格漠然的人。事实上他内心的激情和想法比任何人都更炙热和急迫。他是个少见的聪明伶俐的孩子,还十分体贴,但对女孩儿们总是不屑一顾。我知道,他至始至终都有一种无法完全施展才华的感觉。还在读书的时候,他就与身边的人格格不入,但也仅仅只是格格不入。那时,一些比他年长的人总说他深沉又有远见,今后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会出人头地,他也许真的被这些说法说服了,可是我从来都没相信过这些话,我对他也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期望。我是真正了解他的人,我知道,他不时表现出的那些迷人的才华和惊人的言论只能暂时地迷惑众人。真正的行家在片刻的聚精会神之后,就会开始惋惜的摇头,或是不耐烦的叹气。他自己也确实胸无大志,不过对此我无法完全确定。我认为他内心始终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想法。
从去年开始,他从之前的生物药厂调到了水质研究所。市里要开始治理水库污染的问题了。他大学满怀热情地学了植物学,一直读到了研究生毕业,尽管和他同系的很多人在大二或大三时都放弃了,开始另谋生路,不少人后来也都混得很好,但他不假思索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他一意孤行惯了。那几年连我也感觉年轻了不少,他常常带女孩儿来家里,关着门在卧室里轻声说话,放音乐,抽烟。他性情温和,有幽默感,对流行音乐和时下最前沿的东西十分了解。他很有自信,充满了求知欲,但穿插其间的是大片大片的无意识的郁郁寡欢。在大学里他养成了作息混乱的习惯,和那些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只要有那个气氛,他就会变得言辞放肆,花钱无度,那样子确实很不像话。不过我知道他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他交的朋友都是和他性格非常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人,这让我觉得有趣。他和他们一样兴趣广泛,不过私底下他比所有人都更务实,更用功,更有计划。他把这一面藏了起来,藏在那些得心应手的嘻嘻哈哈后面。他还年轻(他还多么,多么年轻啊),还会对孤独和不诚实感到害臊。他的某些敏感只有我明白,也只有我会保护他的尊严。在其他人面前这些古怪和木讷只会让他愈发沉默,可他其实心地十分善良,甚至有些过于善良了。我现在写这些啊,就像把一个个木刺摁进肉里。上个星期的这个时候,他的卧室里还亮着灯,传来走来走去的声音。
我不知道那些各不相同的女孩儿里他有没有真正爱上的,如果有他也从没和我说过,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不管怎么说,他和我生活在一起,我还能照顾他。他不小了,男人生来就是无法独自生活的。现在这烦恼已经变成了一滩虚无,我不知道该作何感受。他登山的这件事隐藏得很好,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据他的朋友O所说,他们已经登过八座山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于何时何地走遍了这么多雪山的?我一无所知,但他做这样的事我并不惊讶。我说过,他从小就是个聪明敏锐的孩子,许多人一生也摆脱不掉它带来的那份深入骨髓的虚无。
他去新西兰是上周的事。我们两人很少讲话,有时我会一声不吭的就出门去我姐妹家待四五天,他出差一般也不会和我说,我们就像一对有默契的搭档。所以那天早上,我只知道我起床时他就已经走了,床铺过了,窗帘拉着。我一个人买菜做饭,晚上很早就吃安眠药睡了。第二天我给他打了电话但他没接。我了解他的脾性,对他的事情很少过问,也就不再打了。有时候我觉得他的温吞是从我身上遗传的。最近这十年,我觉得生活变得越来越像水了,我们两人就像被丢进去的两块盐。我对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丧失了感觉,只有我儿子,他是我能感知到的世界中最具体的存在,他溶解于房间里的味道我还尝得很清晰,因为那是与我自己一模一样的味道。
从他的遗物中我拿到了他的日记本。我把第一天的全部内容摘抄如下:
“不,I食指所指向的景色并不令人振奋,但是值得持续下去。它的时间就是长久而滞重的。市区的那些大片的绿地,有落叶与鸽子散布其间,有人缓慢地进入它,它的承受不露声色。如果它是好的,它为此处带来了大地的孤独与安详,就要让它一直存在,像海绵一样吸收一些凄迷无声的目光。
两个声音说:
——无人问津。
——喝了咖啡,感到打鼓和下雨。
——他们的所有走动都是冷不丁的。
——没有过分行为。
车上,她说:Christchurch是座建在沼泽上的城市。地震的幅度不至于摧毁大楼,但搅浑了地下的泥水,使公路断裂,墙壁坍塌。
她说:去年情人节时又余震了一次,我发短信给我丈夫——谢谢你为我惊动了大地,但下次只要巧克力就够了。我们下车,与她告别。“
第二天他们一行人去了Arthur's pass国家公园。他在日记本里贴了一些连着细枝的树叶,这些树叶还有水分(我的眼泪终于又流出来了)。它们都是山毛榉树的叶子。叶片较圆较小,紧贴着树枝长出来的是Mountain beech/tawhairauriki;边缘有锯齿,并微微向背面卷起来的是Red beech/tawhairaunui;又小又圆,有锯齿,呈深绿色,根部泛红的是Silver beech/tawhai。(他们在登山时一张照片也没拍。我只能想象新西兰的山毛榉树林,从远处看或许是黑色或深蓝色,肉色的河像某种汁液一样从中流淌出来。)
第三天,他写:“我厌倦了。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或在去什么地方的路上,我都一直知道这一点。今天,我们早上在博物馆旁边吃了早午饭,下午坐火车向雪山驶去。“
他的日记本只写到了这里。你看得出来,即使在日记面前他也不屈不挠的自卫,充满一种少见甚至可以说引人注目的自卑情绪,当然这种语气也有可能是心不在焉造成的,一种轻盈而独特的心不在焉(我是有点病了,我对他已经爱到了充满猜疑的地步)。平时,这种轻盈偶尔也会忽然的在他身上出现,像缕光落到了他身上一样。
你要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可你是谁?我究竟在写给谁看?难道我要把它拿给什么人看吗?)。他的那三位朋友,I,O和D,他们说错了。根据他们的描述,那天在雪山上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在从海拔4400米前往5400米的途中遭遇了一场小暴风雪,他作为其中最缺乏经验的人,与人群不慎走散,距离超出了任何人设想的范围。几十分钟后雪埋到了所有人的腰部。风停了之后,他们从中脱身,发现他不在视野里,便立刻开始找他。他们没有找到他,这是肯定的,于是他们立刻与搜救队取得了联系,并动身返回。他们没有去到更远的地方也没有前进,不过这无可厚非,因为天气有变恶劣的趋势,也确实变得恶劣了。第二次暴风雪紧随其后,他们在下山途中再次被困住了,不过这一次和上一次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他们像梦游似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再次脱离了危险。他们抱着对失踪的V的希望(为什么?)在天黑前返回了半山腰的“平地小屋”。
可他是在海拔5640米处被发现的。
那天实时通话的时候,我发现在上到海拔4000米之后,视野里几乎不再有可辨认的物体,只有一团团不停处在缓慢靠近的状态中的色块和变化的雾团。暴风雪并没有杀死他。事实上他没有他们想的那样无助。两次都从随着疾风呼啸而来的,松散无形的雪中站了起来。他在意识到队员与自己走散之后,依然一意孤行的往更高处爬去,这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了,也必须大白于天下。也许走了有一个半小时后,他虚脱了,在原地停下来休息,他睡着了,就像我见到他时那样睡着。在雪地里是不能睡着的,会感觉不到冷,这是法医跟我说的。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他死于休克后的低温。
他丢下同伴冒险继续攀登——对于我来说,这没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我这个儿子,总是中规中矩,很少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不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就是这样的,我是屋子里那块照出他倒影的镜子,我知道的很清楚。你看,没有人像我这样长时间观察过他的秉性以及它们如何在他身上生长。我明白他的所想。我对他的了解就像常春藤固执的根须,甚至都已经深深钻入了他的死亡之中。我知道,我自己也死期将至了。
(3)山上
饭桌上,A率先举杯,说:“让我们为自己干一杯吧。“
他们碰杯,喝下啤酒。O带了火锅底料,他们用小屋里已经旧的发白的扁锅煮了一锅午餐肉,年糕,土豆,花菜,南瓜和豆角。I把椅子转过去对着窗子,看着外面的雪坡。太阳已经下山了,一种微弱的,和天空颜色一致的蓝光被雪地映出来。“这雪看着就像人皮一样的。”他说,他喜欢盯住一些暂时被其他人忘记了的东西。
“没错。“O说。
“多吃一点,明天还要爬山。”
“好。”I说。
“聊点什么吧,”O说,“队长,讲讲你登山的故事吧。”
“没什么好讲的。”A说。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国。”I说。
“其实下次可以去天山,我印象特别深,一直想再去一次。”A说。
“怎么样?”O问。
“景点的人还挺多的,但上去之后特别美。”A说。
I对V说:“你多吃点啊。”
“好。”V说。
“大家今天都累了吧。”O说。
“是啊。”
“徒步上来的那段景色还挺美的。”
“那个什么湖也是,太蓝了。”
“对。”
“新西兰人真少。”
“是啊。今天见到的还全是游客。”
“不过可能是因为有雪山。“I说,”人在冰雪世界里,灵魂容易擦伤,就像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被刀片擦伤。雪山是锋利的,还有种放射性。想想那些北欧人。“
“新西兰的感觉和北欧已经很像了。”O说。她心想:I说的好像他对北欧很了解似的,他又没去过。
“你那个,你还写小说么?”A问。
“不,五年内不会写了。“I停顿了一会儿,把花菜放进嘴里,”我要在动笔前先承担它在世的责任,承担完之后,我才会写。“
“你知道我跟我的学生们说什么吗,我说,一本好书,真正的好是好在它教会我们如何读书。”I很放松,想到什么说什么。
“登山就不是这回事了。”A说,一个笑容一闪而过。
“我有个提议。”O说。
“干嘛?”
“我们把剩下的啤酒也开了吧。”
“不行,明天还要爬山。”
“对啊,但明天不是第一天吗,也就今晚可以喝,明后天要换地方就更不能喝了,难道要背回去?”
“我们东西可以留在这里的。”
“哦。“
“反正我就提个建议。”
“没人想喝,”I说,“你想喝吗?”
“你们又不喝。”
“喝不动了,你自己喝吧。”
O已经起身去拿酒了。啤酒插在门口的雪地里,一进屋就开始滴水,不过O的个子很高,所以没有注意到。
“我们就两个人一个房间吧。”
“好,谁先洗澡?”
“我洗碗,你们三个先。”
“我等一会儿。V你要先洗吗?“
“没事,你先吧。”
“那我先吧。我早就困了。”I说。
“你洗我收。”O对A说,但他俩都坐着不动。
“我出去看一眼。”V说。
“你注意安全。”A说。
V戴上围脖,帽子,面罩和护目镜,穿上羽绒服,拿上手电筒,走到门边穿靴子。“注意安全。”O也对他说。
“嗯,我就在门口看看。”他说。
他把门在身后关上。外面一片漆黑,稍微把手电筒举平,光束就彻底消失在了空旷的黑暗里,看来只能把它照在雪地上,它就会在白色上烫出一个个边缘明显的光圈。实际上V没打算往任何地方走,只是说现在I用卫生间,O和A在收拾洗碗,他不知道自己留在屋子里可以做什么。他一只手扶着墙壁,沿着小屋外墙绕到了房子背面。他用脚探测到一块从雪的表面露出来的石头,蜷起腿坐了下来,背摸索着靠到墙上。头顶上有个换气扇,如果风没有那么歇斯底里的话,也许能够听到O和A说话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像海螺里面的软体,缩在羽绒服帽子的洞口里面。他很快就冷得哆嗦起来,手和脚都冷得干燥起皮,毫无知觉,膝盖也开始产生一种受冻时的胀痛感,不过他知道这种症状很快就能习惯了。他关掉了手电筒,在嘈杂的,仿佛被装在一只摇摇欲坠的桶里面的黑色虚空中保持着一动不动。他可能坐了有十分钟,可能是半小时,也可能是一小时。一段模棱两可,实际上也毫无意义的时间过去了,他缓慢而僵硬地站了起来,沿着墙壁原路走了回去。
他打开门的的时候,只有O一个人坐在饭桌边,一只手放在桌上,握着一个空啤酒瓶,她的坐姿没有变,但背好像比刚才微微更驼了一些。厨房的灯已经关了,只有饭桌上方的一盏灯还亮着。桌子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了。O看上去若有所思,甚至在V进门时,她也没回头看他一眼。V没有换鞋,只是在门口踢掉了鞋底的冰,他走到O身后,取下手套按了按她的肩膀,对她说:“我们好久不见了,你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O垂下了头,把脑门搁在了手背上,“你等一下…你等一下…你等一下…你等一下……” O的下巴缩进了筒状的大衣口里,反复并连续地说“你等一下”,像是想要让这个声音在这世上永远延续下去。V竖着耳朵听这种声音,直到O自己把自己给打断了,因为有人在身后的感觉太强烈了,她对V说:“我现在既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
“我也是,不过相信和不相信的感觉,我分不大出来,像是两个同义词。”V说。
“我知道你的感觉,但我说的和那不是一回事。”O说,“你得等我一下……”
“好。”V说。
“我现在特别想干一件事。”O说,脸依然埋在桌子上。
“什么事?”
“我特别想腾空飞起来。”
“不是说想去哪,就是不想待在地面上了。我会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O抬起头来,用手掌搓眼睛,“但我太重了。”
“我们出去散步吧。”
“好。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O脸上露出了一个又钦佩又鄙视的微笑,V转身去拿他们俩的帽子,并没有看见,但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他觉得自己舒舒服服的,洞悉了全部事情。
“是不是很冷?”
“对,我们就在门口走走。”
“你不是才走回来的吗?”
“对。”
“风好大啊,说话怎么听得见啊?”
“我们就走到那个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得见山下的灯火。”
“灯火,灯火灯火灯火灯火。“O声音很小的说。
他们走出了屋子,O抱着手臂,紧抿着嘴唇适应寒冷。他们俩得紧挨着,手电筒能照到的范围很有限,好在坡并不远,一出门笔直的往前走就是。坡还很大,这是雪山上的坡的一个特征,无论如何都能走到上面去。开始下雪了,雪很快就能在地上已有的雪上再铺起一层,他们只能感觉到,夜里看是看不见的。O迈着很大的步子,好像故意走得有些不稳。她发出很大的喘气的声音,在风中也能听见,变成了一小部分的风。
“一会儿我可能会跟你说一番话,但我不确定,你想听吗?”
“你说吧。”
“到坡上再说。”O说。
他们走着,一步一步,往身后留下一连串脚印。到了坡上,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依稀可以看得出一条仿佛被装在什么容器里的梯形的空阔,复杂的岩石群和灌木丛被黑暗一把抹去了,正如它们也不过是蜷缩在雪山裙边的黑色的生命暗斑。在狭长的黑色隧道尽头,平原上的酒店和平房闪烁着一两点十分微小,濒临熄灭的灯光。V把他几乎没有人性的目光藏在黑暗里。
“我一直有这么一种想法,像在做一种梦似的,”O说,“我现在要告诉你了。你在听吗?我现在说话会有点慢。”
“你说吧。”
“我梦见自己是一个棉球,从某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你要记住她,她一直在我脑海里,说不定她就是我的脑子。我从这个小女孩的花毛衣上滚落下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把我抠下来的。你不能相信小孩,包括小女孩,他们也许穿着比爸爸妈妈还光鲜亮丽的童装,但实际上他们都是小野人,比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接近野人,是动物……不好意思,有点扯远了。我掉下来,掉进阴沟里,她用指头一弹把我弹进去,我顺着黑水流啊流……哈哈哈哈,好多黑色啊!“O把双臂举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她的脑袋彻底倒向了一边,脖子像是要折断了一般紧张地拉伸着,”我流啊流,你出现了,你早在我之前就已经在那阴沟里了。你是只蟑螂,是人变成的蟑螂吧,还是这样好了:你是只人变成的蟑螂。你在前面做我的向导,带我游览地下的……“
O一弯膝盖坐了下来。V在她旁边坐下了,他听着O的声音,脸也像向阳的矢车菊一样转向那个发出声音的方向。他还是希望能有那么一点光照,让自己能看见O,看人的种种,人世间的种种。在雪山上时他离所有人和他自己都多么远啊。
“我有点不好受。”O说。
“你喝多了,你要不吐一下。”
“你对我说:你要不吐一下。哈哈哈哈。”O说。
“我们从斜坡上滑下去吧,像鹰一样。”O说,她忽然就哭了起来,“我之所以一直难受,就是因为我不是一只鹰。我已经什么样的人都爱过了,什么我都厌烦了,什么我都能够抛下了,现在只要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光溜溜的逃去……你看,人总得住在什么地方。太糟糕了。这些错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V说:”接下来就是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的问题,是吧。“
“是的。“
“我一直活在羞耻之中。”
“是的。”
“我是在说我。”
“是的。是的。是的。不好意思,我有点上头了,哈哈哈哈。”
V站了起来,打开了手电筒,他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的靴子在雪地上发出了沙沙声。O带着一丝怪异的恐惧胡乱地拍着身上和腿上的雪花。她的动作看上去有种残忍,雄心勃勃,好像那些雪是什么需要立刻从身上驱逐的东西。V心寒了,一股苦汁在他身体里流淌着,他心里一片冰冷。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或是O说过什么话,人张嘴发出的声音就像河里的水草,在他身边亦真亦幻的摇曳着,它们都有它们固定的位置,扎根在土壤里,他在其中穿过来穿过去,眼白逐渐变成和脏水一样的黄色。O整个人扑上来抱住了他一只手臂,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了他身上。
“你太自负了。我说的那些你什么也不懂。你谁都没爱过,我真是可怜你。”O说,声音变得难听起来,她的舌头已经开始麻了,可即使这样她也会说个不停,这就是她的性格。
“别想这些了。我们明天还要爬山的。”V说。
“是啊。”
“明天是第六天对吧,之后还有两天。”
“没错。你真是个卑鄙无耻的人。”O说。
fi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