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族的烤火记忆
黔江的向火记忆
成都平原的冬天,阴阴的冷。把手揣在兜里的我,在寒风中裹紧衣服默默走着,“哎,要是可以向火,多好呀!”冬天的黔江,无论是走进人户家里,还是路边摊位的停留,都会听到一句熟悉的话语“快来向火”,那伸出手或者脚朝向温暖的动作,是乡愁的姿势。于是,我开始怀念黔江的向火记忆,那些向火神器一一浮现眼前。
消逝的火塘
对于土家人,古老的向火方式是火塘。火塘,又叫火铺。在我儿时记忆中,在奶奶的娘家见过那样古老的火塘。奶奶的母亲,我称作嘎祖,她家在崇山峻岭的一个半山腰处,独栋吊脚楼巍峨壮观,却在竹林青草掩映中有几分淡淡的孤独感。这些我儿时不曾体会,都是我如今回味那栋老房子时的感觉了。老房子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火塘。火塘在厨房进门的右手边,大约一米五见方的一个暗暗的地方。窗棱糊着胶纸,透过暗暗的光进来。火塘是一个积满了柴灰的坑,周围是四块石头隔着,石头边铺着木板,木板上是矮长的板凳。火塘周围的板壁被长年累月的烟熏得发黑,有种浑浊的柴火味道。火塘顶上挂着熏得油黑的腊肉,香肠,猪肘子等。
火塘既可以做饭,又可以只是向火。做饭时,把铁三角拿来放置火塘中间,放上鼎罐,炖腊肉或者煮饭都是可以的。烧火的材料可以是短条的松块儿,更多的是树疙瘩,也就是大小不一的树根。鼎罐上炖着肉,一家老小围着火塘说说笑笑,冬日里温暖和谐。印象中的男嘎祖留着较长的胡须,是位清瘦的老人,女嘎祖是位爱好(讲卫生)很利索的土家老太太。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火塘,也是我最后一次去嘎祖家。14岁那年,男嘎祖去世的初夏。院坝上来奔丧的客人很多,屋内帮忙做饭的人们忙活着,吹丧曲的唢呐的师傅们也忙活着。厨房一角的火铺空着,显得失落。我却仿佛看见冬日里一家几代人男女老小围着火铺有说有笑,眼泪顺着流下来。在男嘎祖入土前清棺时,我上前看他最后一眼,他安详地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我不知为什么,哭得很厉害。奶奶和姐姐过来安慰我,才控制住了我的眼泪。
乡村的火塘从我的爸爸那一辈人开始,就渐渐地被新式灶台取代了。我家的灶台也是新式样的,灶台呈圆润的L形,放着三口锅,分别是大锅、中锅、小锅,用于煮猪食、烧开水,煮饭炒菜。现在的老家,几乎很少见火铺了,更多的火铺功能被火炉子取代。
乡村的火炉子
火炉子有的是圆圆的炉盘,有的是方形的炉盘,多数刷了红色的油漆,光亮透红的炉盘给人暖暖的感觉。炉子燃起来后,炉身的温度很高,不能用手摸,加柴或者加煤都得小心翼翼。炉子上可以做饭,也可以烧热水。晚上,一家人围着炉子烤火,小孩子总爱把生的南瓜子和橘子放在炉盘上,不一会儿就可以吃到香香的烤瓜子和温热滋润的烤橘子。炉子上炖腊猪蹄,炒腊肉,炒洋芋片儿,那样的味道伴着柴火气息,至今漂浮在我的脑海里。
我家的炉子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嘟嘟泡汽的炊壶。那时我和姐姐留守乡村,由爷爷奶奶照顾。夏天的衣物,我们自己洗。冬天的衣服厚实,我们人小洗不动,奶奶忙完活路后,就来给我们洗衣服。毛衣和棉衣洗起来很费水,炉子上的热水边不停地倒着,接着,嘟嘟的热气边一直响着。
冬天的衣物挂在院坝上很容易起令冰子。小孩子爱玩闹出汗多,袜子容易打湿,换得勤了就没有干净的袜子穿。因此,我们有时也把洗后的袜子放在炉盘上烤着,这样第二天就可以穿干净的袜子。
火炉子有时也很“讨厌”,比如吃掉我的书本和棉鞋。冬天我在炉子边上写作业,不时打盹,结果书本被推到炉子中间,高温把我的书脊封胶烤化,我的书就散页。哎哎,叹气也是徒劳的,我只好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好书本。有时,我的棉鞋底子蹭到炉身,一阵糊味儿飘来,我知道,完蛋了,新棉鞋又变成“胡棉鞋”了。
我爷爷身体不好,整个冬天,他几乎都在炉子边度过。他有一个专属的炉子位置,谁也不能去占位呢。爷爷在角落抽烟,吧嗒吧嗒地响着,我和姐姐要么在炉子边写作业看书,要么就是去院坝和村子的其他小孩玩耍。
飞舞的火桶
在乡下读小学的那些年,冬天的上学路是艰难的。路上薄薄的冰时常把小孩摔得青一块紫一块。但是,淘气的孩子们,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抠几块田里的令冰子把玩,直到感觉要迟到了,才整理好书包飞奔到学校。
脚手都冻得厉害,搓手跺脚是统一动作。学校里,带了火桶的同学就成了香饽饽。下课后,大家都拥在火桶边,伸出小手摊开,红红的炭火暖暖,多么奢侈的温暖!看着炭火渐渐变暗,就到了舞火桶的时候。有时是火桶主人自己提起火桶,单手做圆周飞舞运动,火桶借着运动带来的氧气呼呼地又燃起来,一堆小手又围过来。有时,其他小孩也自告奋勇舞火桶,但不免会出现没舞转,炭火掉落下来,一群人便议论“啧啧,看嘛,喊你逞强,这哈好了大家都向不成火了”失手的“舞者”羞得脸红,之后几天不好意思再来蹭火。
上课的时候不能运动加氧气,于是带火桶的同学趁老师板书时,用薄点的书本在桌下悄悄扇着,在这样“艰苦与隐蔽”的条件下,火桶坚强地供应着温暖。
我羡慕那些能够带火桶的同学。但我家没火桶,于是自己做了个微缩版的。用一个略大于拳头的旧瓷杯,钻了两个洞,穿上铁丝,这就是我自创的火桶。应该叫做“火杯”才对吧,我小心翼翼地装了几块柴炭,另外带了几块炭包起来放在书包里,悄咪咪地出门。在大约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遇到一个认识的大人,我情急之下把微型火桶藏在身后,打过招呼后便急匆匆跑起来。结果是,我的衣服后边被烫了一个黑黑的角,我的火杯没有坚持到学校,就熄灭了。当时挺难过,差点就哭了。索性把杯子里的炭火扔了,杯子在冬水田里洗干净再放进书包。到了学校,没有人知道我小小火桶的事情,我依然还是去蹭别人的火桶。
如今想起来,才知道为什么火要熄灭。我的微型火桶实在太小了,一点点热量的炭火根本不足以对抗寒冬。是呀,比起那个木板外壳,大碗般装炭火的正宗火桶,我那个自创火桶简直是个玩具罢了。
造型丰富的烤火器
如今黔江城里的人家,没有火炉子,都用上了电炉子。造型和火炉子一致,只是烧电。在城里,没有柴灰和煤灰,电炉子犹如一个精致的讲究的城里姑娘。它穿着花衣服,那是四周围着的花棉布,用来保暖。从前用炉子煮腊猪蹄和炒菜的习惯依旧在。电炉子上,放一个电锅,煎炸煮蒸皆可。不过冬天,黔江人更习惯吃热腾腾的锅儿菜。对于城里的电炉子,家里是必备的。外出吃饭,有电炉子的店家更受青睐。既可享受美食,又可以吃美食,两全其美。
除了这种炉子式的烤火器,还有一种叫做“小太阳”的。圆圆的脸盘,暖暖的身子发热光,因此这种站立的烤火器被人们叫做小太阳。当然,也有长方体状的,卧状的小太阳,这足以可见烤火器家族人员丰富。
对于小太阳,我最难忘的是初中下课后去办公室蹭火。初中在城里的人民中学读书,没有了童年乡下的火桶,却有了办公室老师们的小太阳。下课后,我们三两个同学借着问作业的机会,就去办公室找老师蹭烤火。当然,我蹭得最多的还是班主任王绍荣老师的小太阳。他总是乐呵呵地招呼我们烤火。“报告”,一听到是我这个蹭火达人来了,他抬起头来“宋雨霜,你又来蹭火嗦”,我也乐哈哈地上前蹭火,顺便汇报这一两天的学习情况。这样的向火时光,是初中生活温暖的回忆。
大小不一的火箱
烤火神器,还必须提到火箱。同样是烧电,比起小太阳的俏皮活泼,火箱更像是安睡的美人。家用的大火箱大约一米二长,黄色的木板隔起来,底部的木栅条下是发亮的灯丝。几双脚放在里面,搭上一床小毯子,一家人煨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是黔江人家中的冬天图景。另一种小火箱是单人用的,造型和大火箱一致,只是身材苗条许多。在冬天的家里学习,妈妈为我准备了小火箱。她上班前,总是叮嘱我及时关掉电源。在黔江,冬天因为火箱导致的火灾事故不时发生。我就用坏过一个小烤箱,没酿成大祸,但把火箱烧糊了。此后,妈妈再给我买了自动调节温度的小火箱。
冬天的火箱装着一家人的脚,袜子,偶尔还有几只鞋垫。难免有些人家的火箱被子揭开时,有微微的汗臭味,我们笑称为“豆豉味儿”。还有一些遗落的瓜子壳掉在火箱里,清理起来也是比较麻烦的。
走在黔江的街道,一句“快来向火”温暖了冬天,也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家乡人的大方与直爽在这句话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在黔江生活时,不觉得这句话的珍贵,只是听得习以为常。如今,在成都求学,冬天再没有人喊我向火,也没有火炉子或者烤箱的身影。我的蓉城冬天,比在山城小镇的时候更加清冷。
向火神器,从古老的火塘到现代化的烤火器,时代变迁中的造型和姿势,不变的是土家人对温暖的那份向往和渴求。心里有向火的回忆,身子也有了暖意。幸好快放假了,我又可以回黔江老家向火,一边和亲朋好友摆龙门阵,顺便再在火炉子上烤点南瓜子。
于川大北园
2017.12.18
(此文灵感源于随风飞扬的《闲谈向火》,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