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八月即飞雪 短篇小说
「一」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猛了,杯中的酒还是温的,炉里的炭燃的正旺,貂皮制的大衣还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
但是,他再也感受不到这世间的寒冷与温暖了。
他已是一具尸体,他的眉心被一柄极窄的剑洞穿,持剑的人不仅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杀死了他,甚至都没震落他手中的酒杯。此刻,再温的酒,再旺的火,再温暖的房间,也因这具尸体而丧失了生机。
越来越多的火把往徐府涌去,丝毫不顾及满天的风雪,官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嘶哑的摩擦声。
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早在九个月前,林家的庄主林远,就是这样被悄无声息杀掉的。
那是一件举国上下人尽皆知的大案。林远二十年前就已经名震江湖,号称剑术无双,据说一把快剑所向披靡,来如流星去如风,一时无人能敌。林远九年前退出江湖,专心经商,据说他经商的头脑丝毫不输于剑法,短短九年,便从白手起家变成了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大富豪。
他死的时候,也是在深夜,屋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的妻子还在熟睡,他刚清理完账目,正准备休息,忽然剑光一闪,便又消失了。
第二天,他妻子醒来,发现他已倒在地上,没了呼吸。他全身上下并无伤口,唯有眉心处有一个小小的血口。
林家人当即报了官,因为林远是京城巨富,又因凶手杀人手段狠毒,朝廷定性为重大恶性案件,组织大批捕快调查。
林远家大业大,房子也大,装潢的富丽堂皇,凶手想要入室杀人,肯定得事先摸清情况,至少得知道林远的房间,熟悉林家的地形。于是,捕快们开始从林家的下人开始查起。
林家的案子还没查完,新的案子又发生了,江台知府白洪,乃林远多年好友,十几年前还是一个小官,十几年官场生涯,让他平步青云,现如今已是堂堂知府了。
白洪白大人可算得上是江台一带的父母官,对民仁爱宽厚,处事公正无私,办案不畏权贵。民众有冤,即使贫穷低贱,他也出手相救,因此被江台一带的百姓称为“仁义天下白大人”。
传说他也是一位暗器好手,曾经也有过不为人知的过去。一针一叶,他都能当做暗器,更有传说他出手例无虚发,十步之外,便能致人死地。只是这些是真是假,就没有人知道了。
他死的时候,正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当时他正坐在马车内,随身带了二十多个手下,一般他不会带这么多人的,自从听到林远死讯,他开始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
据说当时正值黄昏时分,天色已经快要暗下去了,前方不远就是一个足以落脚的小镇,所以白洪吩咐车夫加快行程。马车内的视线比外面更昏暗,白洪感觉自己完全处在了黑暗中。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点,想起林远的死,他总觉得有点心绪不宁。
就在他心绪不宁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道明亮的剑光向自己袭来。白洪敢以性命保证,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剑光,使暗器的人,眼睛总是比平常人要厉害些的,但是他丝毫看不出剑光从何处而来。白洪敢以性命保证,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耀眼的光辉,他感觉剑光已经照耀了他的一切。是的,这世间,有什么光亮能比夺走你生命的那一剑的光辉更明亮的呢?白洪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世间最奇异的景象。接着他就听到了一声尖锐的破空而来的嘶鸣声,那是剑光刺穿眉心的声响。
一直到那个小镇,随行的人才发现白洪已经死了。他瞪大了眼睛,眉心处有一个小小的血口,他手里紧紧地捏着三只细针,已经咽气很久,捏针的手还仿佛在微微颤抖。
这一次直接涉及朝廷官员,上头更是大怒,扬言不惜一切代价,势必严惩凶手。要想严惩,得先抓到才行,哪知凶手做事十分精细,根本没有留下什么踪迹,这可就忙坏了一大批所谓的皇家捕快。
凶手藏得深,上头催的紧,这些捕快头上都像是悬着把刀。现如今徐非又死了,捕快们这一次是真的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冷。
徐非是江湖人,江湖人都会死的,其实不是江湖人也会死,只是江湖人,一般都将生啊死啊的事情看淡了,所以都仿佛不畏生死。徐非却是真的怕,从林远一死就开始怕,吓得门都不敢出。后来听到传闻说白洪也死了,他更怕了,一天到晚吃不安稳,睡不安稳。十二天前,他密会负责此案的捕快飞雪,告知自己可能是下一个要被杀的人。
飞雪是近几年最有名的捕快,断案如神,武功高强,有好几个多年破不了的大案,都在他的手里迎刃而解了。
飞雪当即相信了他,亲自与三十多个小捕快,一连十二天不分日夜地守在徐府。
守在徐府的这几天,天上时不时的飘着雪,飞雪也不进屋,就坐在徐非房间前的石阶上,手中握着一把柳叶刀,时不时望着飘落的雪花,愣愣出神。
有一次,徐非看着飞雪,多嘴地问他:“你为什么叫飞雪?”
飞雪瞥了徐非一眼,没有理他。
他又问:“你这个人,真的不怕冷?”
飞雪摇了摇手中的刀,道:“你有没有尝过刀的滋味,比这天还要冷一百倍。”
徐非识趣地闭上了嘴。
徐非死的时候,所有的捕快都在外面守着,所以徐非很放松,否则以他那样的人,在这样的关头,是绝对一滴酒也不会沾的,更不会有心情温酒来消遣。
徐非死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外面的捕快甚至能听到屋内炉上的炭燃烧的声音。
徐非死的时候,窗子甚至是开着的,哪怕再细微的声响也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徐非死的时候,夜里一直倚在窗口外的飞雪却已不知去向,等飞雪回来的时候,徐非已经是一具尸体,他手中的酒还是温的。
「二」
窗外满天风雪,北风凛冽,屋内温暖舒适,安静祥和。
有时候一堵墙,就能阻隔一切。
胡天把自己全身都泡在热水中,丝丝热气从他的身旁不断冒上来,缭绕的烟雾,使他完全的放松了起来。那一张英俊的面孔,已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内,有炉火,有热水,有美酒,有歌姬,有云雾,有琴声。
胡天突然紧紧地皱起了眉,额头上开始冒出细汗,原来沐浴也不能让他完全平静。
胡天忍耐着,克制着,努力着,可他发现,越是这样,他的内心就越痛苦。
就在这时,他睁开了眼睛,缓缓站了起来。他赤着身,望着歌舞升平的房间,望着那美艳的歌姬。
他的皮肤细腻而白皙,但胸口上却密密麻麻全是伤口,那些伤口依旧是十年前的样子,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徐林白风,四个深入肌肤深处的字。
这四个字,就像是四道催命符,现如今,徐非,林远,白洪,都已被杀,下一个会是谁?
歌姬们有些害怕,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想去抚摸一下他胸口的那些伤。
胡天抓住了她们的手,他不允许任何人碰他胸前的伤口,因为这是他娘为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夜,漆黑如墨。雨,狂妄而可怕。
马车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泥泞的道路上飞驰,马是好马,车是好车,驾车的人也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马车里还坐着一对母子,正忍受着马车的颠簸。
“娘,我害怕。”孩子才不过八九岁,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
母亲紧紧地拥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头,温柔道:“别怕,别怕。”
车外赶车的男人身形魁梧,目光坚定,丝毫不顾及滂沱的大雨,专心地驾着车,丝丝汗水从他的额头不断渗出。
尽管如此,他丝毫不敢放松。他不能停,一刻也不能停。
哪怕耽搁一会儿,结局就只有死,因为有四骑人马正在后面穷追不舍,眼下他已经受了伤,决计不是那四个人的对手。他不怕死,可他不想死,更不想连累了无辜的妻儿。
自古正邪不两立,他原以为,只要他愿意,就能过上平凡人的生活,江湖就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了。但他错了,所谓一入江湖,终身江湖,西漠之人向来为中原武林所不齿,被视为邪魔歪道,更何况自己乃西漠之主。无论是谁,杀了他,都将会获得无上的荣耀和地位。荣耀,地位,这本就是江湖中人难以拒绝的东西。
再快的马车也跑不过骏马,更何况车上还载了一对母子,这场逃亡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是躲不过的,很快他们就会被追上,到时候他们面临的将是一场惨烈的屠杀。
自古许多所谓的江湖侠士,也不过是欺负女人小孩的亡命之徒罢了。
“云……”
“不行!”
“为了小天!”
“不,我不许!”
“你爱我吗?”
“爱,生生世世,生生死死,不移,不易。”
“那就听我的,自古以来,正有正道,邪有邪道,正邪不两立,这本就是改不了的规矩。你我死了,死便死了,命运使然,没什么惋惜的,可小天不能死,你乃西漠之主,小天是你我唯一的孩子,他得为你我报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是他为人子的本分。他是西漠之主唯一的孩子,他得振兴西漠,邦国之耻,天理难容,这是他血液里的使命。你我一死,必将有一群小人摇身一变,成了诛灭邪道的功臣,若都死了,谁来戳破虚伪小人的谎言?”
这位温柔的母亲,此刻却显得无比的坚强,她本就是一个侠女,一朵最倔强、最孤傲的寒梅。
“娘,娘。”孩子又在低声地叫她。
母亲两手轻轻扶着孩子的肩膀,问道:“你怕死吗?”
孩子点了点头。
母亲笑了,温柔道:“怕死好啊,怕死你就能学着活下去,而且一定会活的很好。”
见孩子呆呆地望着自己,母亲又恢复严肃,道:“今天,娘要你记住两件事,其一,你乃是大漠之主胡云的孩子,你将来要为他报仇,为他重振西漠的威名;其二,杀你父母的一共有四个人,他们分别是徐非、林远、白洪、风影,我要你每时每刻都死死地记住他们,有朝一日,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孩子哭道:“我不要,我不要你们死,我不要报仇。”
母亲也哭了起来,拔掉头上的簪子,而后轻轻地解开了孩子的衣衫,肃然道:“你从小顽劣,日后若没有父母悉心教导,你如何重镇西漠?如何报仇雪恨?昔日岳飞抗金,岳母刻“精忠报国”于其身,警示他日日夜夜,不忘报国雪耻。今日,娘把那四人姓氏刻在你的心口,此仇一日不报,你就得一日留着这伤疤,这本就是你无可推卸的责任,日后要怪,就怪娘好了。”
簪尖锋利无比,这本就是侠女随身的杀人利器,所以当簪尖划过孩子细腻的皮肤时,就仿佛划过薄薄的纸面。
那一刻,时间如同静止,母亲仿佛将生命都灌注在簪尖上,一笔一画,一撇一捺,那么专注,那么认真,血从他的心口一股股地涌出,她的眼泪也一滴滴落下……
孩子流着眼泪,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流出的鲜血,狠狠地咬着牙,竟是一声都没有吭。
那一晚,那个孩子坚强的可怕。
当马车载着他飞速地穿过黑暗的时候,他仿佛还能看见父母跳下马车,与那四个人殊死搏斗的情景……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心口上的字被胡天重刻了一遍又一遍,练功迟到的时候,练功偷懒的时候,他都拿刀一笔一画地重复他娘的笔迹。
一个对自己都残酷的人,应该也是一个残酷的人吧?
胡天不是这样,他从不杀生,他饿的时候,宁可吃草,都对身边的野兔野鸡不屑一顾。他草地练功,不肯踩踏一只虫蚁,他花间练剑,不忍伤害一只蜂蝶。
但他杀人。在过去的十年间,他杀了无数的人,这其间不乏江湖中的高手。
很少有人知道,胡天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三」
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很多人都还心有余悸。那个名叫胡天的男人,就是隐藏已久的杀人真凶。飞雪出狱后,带了三十多名好手一路追击,终于将他围在西南群峰之间,与他进行了一场猛烈的激战。
说起那日的决战,可谓是武林中最惨烈的一战,胡天孤身一人,面对三十多名训练有素的捕快,竟然毫不畏惧。他长剑如虹,剑光似电,在层层包围中穿梭不止,游刃有余。如此厮杀凶险万分,胡天却不在意,洋洋洒洒,将手中的剑舞的美妙绝伦,三十多名好手,竟是丝毫奈何他不得。
飞雪拔出手中的柳叶刀,一刀挥出,刀光犹如夹杂着风雪一般,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胡天以剑相迎,全然不惧,依旧用洋洋洒洒的剑招,与飞雪缠斗一番,竟又将飞雪等人逼得节节败退。
飞雪本以为此番对付胡天,自己和三十多名捕快绰绰有余,然而事实却是,胡天根本没把他们当一回事。
就在这时,胡天看似凌乱空洞的剑法,突然释放出强大的杀气,眨眼一个回合,已有三名大汉被生生削断了手臂。
飞雪暗叫不好,他了解胡天的秉性,如此便是要动杀念了。以胡天的功力,将一柄剑从玩具变成凶器轻而易举,而这场残杀一旦开始了,无论是谁,都必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果不其然,转眼之间,又有五六名大汉被胡天一剑割喉。过几个回合,又有两个大汉被拦腰斩杀。飞雪一边猛攻胡天,一边竟有些迟疑,这样下去,他们一行人都将死在胡天剑下,是继续战斗,还是先行撤退。
厮杀的战场,容不得半点迟疑,就在飞雪迟疑的时候,几名捕快又倒在胡天的剑下,他带的三十多名好手,已有一半都牺牲了。
飞雪已经不想再等,正准备下令撤退,突然一支冷箭从眼前嗖的一下穿过,径直向胡天射去。胡天侧身一躲,回头看去,只见西南群峰之间,密密麻麻尽是兵马,显然是对方的援军到了。
看着赶来的援军,飞雪竟有些不知所措,料想胡天面对如此悬殊的敌我差距,定是逃无可逃,索性站在一旁,直视着惨烈的大战。
胡天俯视着漫山遍野的敌人,依然显示出超乎常人的镇定,他傲立于峭壁之上,对着不断冲上来的敌人,挥砍斩杀,杀的西南群峰血迹斑斑。
胡天傲然挺立,喝道:“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好汉?”
飞雪望着胡天,思虑良久,道:“好,那你我便单独一战。”
那日一战,胡天作法自毙,葬身于西南群峰之间,空留下战场皑皑白骨,血迹斑斑。飞雪凭“一己之力”诛杀胡天,自然也是加官进爵,倍受嘉奖。
八月找到飞雪的时候,飞雪正窝在酒肆中买醉,他面前摆着七八个酒壶,下酒菜却要了一只烧鸡,饶是如此,他也只顾着喝酒,菜一口都没吃。
不等八月开口,旁座的酒客就议论开了,说的正是胡天与飞雪的那一战。酒肆里的客人南来北往,常有豪杰之士,酒至酣处,免不得议论纷纷。不仅是寻常聊话,更是一抒胸中侠肝义胆,引人唏嘘长叹,叹一声古今多少事,都付与残阳夕照,断壁残垣。
“那胡天当真豪杰之士,孤身对千军万马,仍不畏不惧,大丈夫也。”
“那又如何?还不是惨死在飞雪刀下。”
“那飞雪,据说当时并不敌胡天,到最后不知怎么地,就打败了胡天,没准用的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呢。”
“听说朝廷之前还曾怀疑,是飞雪杀了徐非,还曾把飞雪关起来,差点斩首呢。”
“现在朝廷也真是的,为了趁早结案,真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八月站在飞雪面前,看着他喝酒,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面色苍白的如同纸片一般。
飞雪先是喝酒,喝完一杯接着一杯,一直喝到日落时分,才拿起桌上的烧鸡,细细地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八月,哀声道:“大哥他平时吃素,我常笑他不食人间烟火,但他经常会给我准备一只烧鸡,他为了我,可以违背自己的信仰。”
「四」
我认识胡天的时候,才不过八岁,他那年也才十二三岁,就像我的大哥一样。
我从小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以乞讨为生。当时年纪尚小,体弱多病,常受外人欺侮。幸好我有一个大哥,他乞讨的本领可厉害了,他经常装成瘸子,来骗取别人的同情心,他能讨到很多东西,每次讨到东西,他都会分一些给我。
那时候我觉得,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我的大哥。不过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哥,他手下还有好几个乞讨的兄弟,只是大哥作为大哥,从来不欺负别人,相反,他永远是那么的和蔼可亲。他对我们是那么的好,以至于年幼的我常想,等我长大了,哪怕为他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
有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去乞讨,发现我们的地盘被别人占了。从我认识大哥,我们就在那里乞讨,有人占我们的地方,大哥自然不愿意,就去找他们理论。哪知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那些人顺手抄起路边肉铺上的刀,一刀就砍在了大哥的肩膀上,血一下子就溅了他一身。
大哥手下的那些兄弟们看见了,想都没想,就赶忙冲了过去。
那一刻,只有我犹豫了。
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对不起我大哥,大哥对我是最好的,我却没有为了他去死。那天,大哥和手下的兄弟们都死了,只有最弱小最年幼的我活了下来。
那群人杀死了大哥,杀死了大哥的兄弟,当然也不会放过我,看到他们追过来,我转身就跑,他们在后面穷追不舍。幸亏大街上有很多行人,我虽然小,在人群中更显得灵活,一直跑到街尾,我料想是逃不了,不如找个地方躲一下,见前面有座破庙,赶紧冲了进去。
哪知我刚冲进去,一根竹棍就敲在了我的头上,我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俊俏的少年,正持着一根竹棍,用尖锐的目光打量着我。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和善,问我道:“小叫花,这破庙是我的地盘,你怎么就闯进来了?”
我当时慌张极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说了一句救命,就听到了外面传来那些人的声音,“快抓住那小崽子,他跑进去了!”
那少年听到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道:“你别怕,这是我的地盘。”话毕,他持着根竹棍就冲了出去。
我想这少年怎么挡得住那些坏人,赶紧偷偷地藏在了神像的后面,我不敢张望,只听见兵兵乓乓的打击声,一直持续了很久。
等到打击声停止的时候,我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少年一把将我从神像后面揪出来,道:“小叫花,你胆子可真小!”
当日我见到的那个少年就是胡天。
我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一个少年,手持一根竹棍,竟没让那五个拿刀的大汉踏过庙门一步。直到胡天把我揪出来,我还有点懵,口中喃喃道:“神了,神了!”
胡天笑道:“找神?刚刚你在神后面,现在神在你后面。”
胡天拿了些吃的给我,道:“小叫花,吃完赶紧走吧!
我忽然想到大哥和他的兄弟们都死了,我该去找谁呢?这一想,顿时觉得心中难受极了,眼泪不禁簌簌的往下掉。
胡天见我流泪,一下子也懵了,问我:“哭什么,是不是迷路了?”可转念一想,乞丐四处流浪,哪里有家,不禁心生怜悯,道:“你如果愿意,就留下来吧!”
我赶紧点头。
胡天跟我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说好,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那时候,可能是小吧,我常常想一些奇怪的问题,为什么那些混混会和一群乞丐抢地盘?为什么他们可以在大街上肆无忌惮的杀人?为什么街上那么多雄壮勇武的大汉,最后救我的却是破庙里的一个少年?
我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世上少了一个人去主持正义,惩治奸邪。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胡天待我很好,我还是习惯性地叫他大哥,或许仅仅是为了弥补,大哥死后我心里的愧疚。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从不出庙门一步,却对江湖中最近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他从不出庙门一步,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衣食。他一天到晚都在练剑,每时每刻都在练功。他像在虐待自己,不断地透支着自己的身体,冲击着自己的极限。我曾不止一次的看到他,躲在角落里,一遍一遍一笔一划地刻着自己胸前的伤疤。起初,每次看到,我都会偷偷的哭,后来习惯了,也便没有之前那么深刻了。
大哥告诉我,他以前也经常挨饿,每天为生计发愁,他也当过乞丐,体会过无处可依的感觉,他也被人打过,骂过,明白遭受世人冷眼的那种滋味。现在好了,可以专心练剑。
我曾无意间见到过,夜里偷偷送东西来的黑衣人,他们都叫大哥少主。
我一直不知大哥究竟是什么人,但我不管,哪怕再好奇的事情,只要他不跟我说,我从来都不问。
大哥经常给我讲江湖,讲江湖人的忠肝义胆,讲江湖人的阴险毒辣,讲在遥远的西陲之地,有另一处江湖,那里有义薄云天的兄弟,有嫉恶如仇的豪杰。
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大哥让我明辨是非,懂得善恶。我告诉大哥,我要成为能够主持正义的大侠。
大哥笑着说,大侠只能主持自己的正义,而不能主持天下的正义,大侠只以自己的看法当作正义的标准,这是不对的。
我很失望,问,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正义了吗?
大哥想了想,说,有,有法,有国法、刑法、家法。
我不解,又问,那为什么有人在街上杀人,而没有受到制裁。
大哥说,这世上,不缺法,但缺执法的人,缺不避亲疏,不畏强势的执法者。
从那天起,我就有了我的理想。我知道,大哥也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他一定比我更痛恨坏人,我一定不能辜负大哥。
「五」
八月站在飞雪面前,静静地听他讲述往事,一句话也不说,像是一个木偶人。
当时余晖未尽,夜幕将至,正是白昼交替之时,世间万物仿佛一片混沌。
飞雪起身,遥指天际,只见西南方,一颗星正垂在夜幕里。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每当夜幕降临之时,长庚是西南天际出现的第一颗星,也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大哥葬身于西南群峰之间,其意定能感天,犹如这颗星一般,默默注视着我的魂灵。”
八月却忽然笑了,哀声道:“你又何必再假仁假义?”
飞雪望着长庚星,说:“这是我此刻无比真挚的感受。”
八月又问:“既是如此,你为何要杀他?”
飞雪轻叹一口气,道:“我说因为我喜欢你,你信吗?”
八月轻哼一声,终是忍无可忍,闪到飞雪面前,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怒道:“喜欢我?你从此,永远,再也不配!”
当年初见你时,胡天便对我说,你是他这世上唯一的兄弟。我说西漠尽是英雄好汉,都是兄弟,他却笑着说,你不一样。
胡天本来立誓,不报父母之仇,终生不踏入西漠。可是后来,他却食言了,说你刚做捕快,不懂江湖险恶,不识人心复杂,托我照应你、帮衬你,我多想和他一起回去,可是因为你,我在这里一呆就是七年。
七年,这七年,我是如何待你,我何止是照应,我简直把胡天能为你做的、不能为你做的全都做了。你从一个小捕快,平步青云,蒸蒸日上,到如今的声名显赫,多少人为你搭桥铺路,你还不满足吗?
胡天曾说,知道他血海深仇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你。他说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他终究会遇上你,江湖再见,或许便是对手。所以他用了整整七年,了却父母生前的夙愿,重振西漠的威名。把报仇当成了自己最后一件事,任坏人逍遥法外了这么久。
胡天不能有事,因为我爱他,我要和他在一起。眼见他仇人一个个死去,即将大仇得报,却深陷你们的追查之中,我怎能袖手旁观?胡天视你为兄弟,自然是不忍伤害于你,而你也知道,胡天日日夜夜留在胸口的伤疤,刻的就是仇人的姓氏,你一定会查到他身上。所以,我只能让你先死。
我在胡天杀徐非的前一刻钟,邀你过去,表面是告诉你今天做好防范,凶手可能会去,实际上就是让你不在场。再捏造你玩忽职守,杀人行凶的谎言,就是借朝廷之手除掉你。
后来你被捕入狱,胡天不忍,主动露面行凶,才使得你被释放。你倒好,刚被释放,就带着一帮人,想要置他于死地。我担心胡天不忍杀你,又捏造你就是第四位凶手风影的后人,说风影曾得罪了一些江湖人士,惨遭灭门,唯有一个小儿子逃了出去,就是你。饶是如此,胡天最终还是没杀你。
这些年我帮你不少,亦害你不浅,然而无论怎样的过错,都只是我欠你,你何必要拿胡天出气?
飞雪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夜幕中繁星万千,街上亦是灯火通明。然而飞雪内心仍然是灰蒙蒙的,他告诉八月,他不怪她,也从未因此怪过胡天,他所做的一切,他从来都无能为力。
八月那一刻不知是哭是笑,只见她苍白的脸,仿佛因痛苦而扭曲,她说:“没关系,我已经生下胡天的孩子,她会比胡天更勇敢,报仇的时候,也会比胡天更坚决。”
「六」
世界是残酷的,鹰击长空,鱼翔浅底,鸟兽虫鱼看似自由,却有弱肉强食永恒规律。人生于世,亦是因缘难定,福祸无常,要尝尽悲苦,渡尽劫波。
生命是顽强的,初生的嫩芽,能够穿透厚厚的土壤;渺小的蚁群,合抱穿越熊熊的火焰;在沙漠,有胡杨树,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简直如图腾一般。
在残酷的世界,生命依然顽强,总有一些精神上的东西在支撑着吧?
胡天相信,这世上的一草一木,一虫一蚁,都有自己的灵魂,都有虔诚的信仰。
八月说,人只有不抬头仰望明亮的月亮,才能低头嗅到泥土的芳香。她说胡天的心里只装了仇恨,没装世间的俗事,才会觉得一草一木皆有性情,这是他的信仰。
飞雪也有信仰,他的信仰是正义,是法,他要做一个不避亲疏,不畏强势的执法者。
信仰有多么重要?以前飞雪觉得,在信仰面前,那怕是死,是毁灭,都不值得一提。现在如果问飞雪信仰有多么重要,飞雪一定会说,还没一张纸重,还没一缕风轻。
一年前,飞雪去找八月。
那天是八月的生辰,所以飞雪不仅买了礼物,还带了八月最爱吃的的桂花糕。
飞雪推门进去的时候,八月正对镜梳弄着头发,她的头发很柔顺,像是丝绸般的柔软光滑。
看着镜前迷人的倩影,飞雪不禁呆住了。
八月抿嘴一笑,道:“你呀,从来都不敲门。”
飞雪似乎是想笑,可是没有笑出来。
八月起身,招呼飞雪坐下,飞雪却将一个小木盒塞进她的手里,“这是给你的礼物。”
“还有礼物呢,我看看。”八月接过木盒,想也没想,就随便打开了。
檀木制的木盒精巧细致,轻轻打开,里面是两朵鲜红的小花,花上固定着一支洁白的玉簪。
八月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想到飞雪会送这么名贵的礼物,她细细地瞧着玉簪,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脸上泛着微笑,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光彩。
就这样看了半晌,八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温柔,只是眼泪却又夺眶而出。
飞雪伸手接过木盒,道:“我来帮你戴上吧?”
八月闭上眼睛,试图不让泪水落下来,接着摇了摇头,道:“后天便是惊蛰了,胡天说,他要在那一日回来。”
飞雪的手突然猛烈地颤抖,手中的木盒掉在地上,白玉簪摔成了两段,两朵花也摔了出来,他赶忙收拾。
八月不知自己是真心快乐,还是强颜欢笑,道:“你该为我高兴对不对?我等了他那么久,他终于要回来了。”
飞雪只是点头。
那天,飞雪没有待太久,他走的时候,八月送他到门口,他走出很远,还听到八月的声音,只听她一字一字道:“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飞雪不知道她是在笑话自己还是安慰别人。
飞雪不希望胡天回来,第一是因为八月本来就是胡天的,胡天一回来,就要“物归原主”。其次就是,胡天之所以回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报仇。
他不希望胡天报仇,因为他要做一个公正无私,不避亲疏的执法者。胡天若要报仇,那便是触及了“法”,“法”是他从小到大至高无上的信仰,可胡天是他大哥。他这一生,决不能辜负“法”,更不能辜负他大哥。
很早之前,他就担心,万一胡天回来报仇该怎么办?胡天是有“信仰”的人,他也不想让胡天的手再沾染献血。
思量了好几日,飞雪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既不负大哥,又不辜负“法”。
胡天回来的第二天,林远便惨死家中,杀人的就是飞雪,世人只知道他的刀法威力惊人,其实他的剑术亦是举世无双。
胡天本来是回来报仇的,却眼见着仇人被别人杀死了,自然是心有不甘,便想着去杀白洪,他埋伏在了小镇的客栈,料想白洪一定会在那停留,没想到白洪到小镇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胡天这一下知道,或许有人在和自己作对。于是他便追查下去,想要弄清楚,一连追查了很久,终是一无所获。
后来胡天决心不再追查,想要先杀徐非。那徐非有点狡猾,让飞雪一行人轮流守候在旁,寸步不离,让胡天觉得很难下手,因为这次的对手毕竟是飞雪。
那一日,当胡天的剑将要刺向徐非的时候,飞雪的剑已经早他一步刺了过去,他就这样看着飞雪的剑,光一般的闪过,然后瞬间消逝于漫漫风雪中。
胡天终于明白,之前一直在与自己作对的人竟是飞雪。
杀完徐非不久,飞雪便自首了。他自称与林远、白洪、徐非三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大仇得报,别无他念,唯求一死。
在飞雪心中,大哥与“法”很难选择,可若是换作自己和“法”,就简单的多了。他触犯了“法”,所以他死就行了,这并无违背执法的本意。他想,上一次,不能为他的乞丐大哥死,他懊悔了半生,而这一次,他终于可以为大哥死了。
近几年来,西漠在胡天的带领下,正走向兴盛。而当初的四个仇人,因最后一个无法查出,都已死在飞雪剑下。如今西漠振兴,大仇得报,胡天觉得自己纵然是死,亦有何妨。况且西漠之人,都是风骨凛然的豪杰,怎能让兄弟代自己死?
因此,胡天在天下散布消息,说飞雪乃英雄豪杰,因不能在规定时间内破案,怕圣上降罪,连累手下众人,才谎称自己是杀人真凶。
同时,胡天还主动出面行凶,才有了后来西南群峰上的那日决战。
八月在飞雪入狱后,曾告诉胡天,说飞雪就是第四位仇人风影的儿子,理应该杀。胡天不忍,在西南群峰,欲一探究竟,结果追兵赶至,不幸惨死。
他与飞雪一对一决战时,便在犹豫,自己该不该杀了飞雪,报父母之仇?后来他想,一个愿意为自己放弃生命和信仰的人,难道不值得自己放弃生命和信仰去成全他吗?
「七」
西漠,风沙不止。
在这片沙漠中,有一种胡杨树,春天会开出鲜红的花,鲜艳如血。
这种花,生长在沙漠中,盛放在黎明里。
八月站在低矮的沙丘上,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道:“好涵儿,快些长大,你虽是胡氏儿女,却也是娘的骨肉。我是当年风影的女儿,也就是你的仇人了,那你便姓幕,等有一日你报了父母之仇,在云霁峰顶,你父碑前,再改回胡氏吧!”
不多时,启明于东方升起,明亮如初。八月想起了飞雪说的长庚,其实他们看到的,从来都是同一颗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