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贴 (待续)
张平最近时常精神恍惚,同事都怀疑他是失眠,其实原因很简单--夜里多梦。
虽然每晚躺在床上一闭眼就能进入梦境,可那梦境实在真实的匪夷所思,
梦里似乎是清朝年间,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清晨特有的丝丝凉意。眼前是横纵交错的青石板路,不如古装戏里那样平坦干净。来往的忙碌的小贩大多穿着长裤马褂,两旁店铺的掌柜戴一顶瓜皮小帽,摇头晃脑的指挥店里的伙计开门洒扫。张平一开始还有些怀疑--这是一觉醒来穿越了?而现在已经经历二十多次的重复后,说实话,张平已经麻木了。
按照惯例,寻着那个有诡异熟悉感觉的背影一路走,转眼来到一座大宅子前。明明没见开门,那人影一转就凭空消失了,仿佛是穿墙而过。
每次张平走到这里,人影消失之后,梦就醒了。
但今晚似乎有些特殊。
张平站在门前站定,身边过往行人步履匆匆,没人注意到这个直挺挺站着发呆的人,更没有人上前攀谈询问或者兜售商品。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个时辰就出门的人大多疲于奔命。那些茶余饭后的八卦秘闻,还是等到今天的活计结束了再聊吧。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还不见醒过来,张平不禁有些诧异。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走上前叩响门环,看看这门内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没准也能知道跟自己有什么关联。毕竟,你被迫着看了二十多遍电影的开头,终于剧情开始往下走了,你还舍得转身离去么?
手即将碰到门环的那一刻,门突然向内开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瞪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从门里奔出来。刚下过雨的路面难免有些滑,她一转身就趴在地上,却顾不得疼,双手一撑迅速爬起来,沿着街道一瘸一拐的跑远。张平将目光转向打开的门内,见一个小厮跑过来准备关门,忙一闪身进入门内。
小厮也同少女一样,对他视而不见,伸手咣当两下把门关上,上了门栓却不离去,许是等着什么人过来,在第一时间开门。张平见小厮脸上表情也带着惊恐,还有更多焦急,他对着门内发生之事更是好奇。
反正也是在梦里,且旁人许是不能真正看到他。他略略一想,决定进入内宅一探究竟。
张平确信他从未进过这座宅院。小径蜿蜒曲折,岔路纷繁。尽管如此,他仅凭直觉,那层朦胧的熟悉感,一路顺畅来到内宅,他自己都感到惊奇。
转进月亮门,是一处偏院,张平看到一个男子正馋着一名老妇,背对他站在正房门口。老妇人肩膀抖动,嘶哑的哭声暴露之前的歇斯底里对声带造成的损伤。
屋内黑洞洞的,隐约看见白色半透明的纱织床幔。床上微微隆起,应是孤零零躺着一个人,远看分不清男女,只一条手腕落在外面。
张平走进去,细看那手腕苍白,瘦骨嶙峋,手指骨节突起。空气中飘散着中药的味道,这人应是常年服药的。张平死盯着那只手,那应该是一双男人的手,却让张平瞬间就红了眼眶。
深吸一口气,张平仰头闭上眼睛,尝试平复悲伤的心情。他彻底混乱了,竟然对着同性的一只手,产生这样复杂的情绪,有情,有怨,更多的是不舍。
他鼓励着自己,睁开眼睛,目光向上看去。本是想看清那人容貌,目光所及,竟是一枚白色的面具。面具由额头覆盖只嘴唇上方,露出尖尖的下巴。一抹鲜血痕迹从唇的侧面延伸,没入颈侧。
面具上没有任何纹路,仿佛一张白纸,只留眼睛的两个孔。眼睛也是紧闭着。这个人了无生气。
「阿贴」张平叫出脑海中浮现的名字。
那人毫无反应。
张平伸出左手食指,想试探对方的鼻息。这时门外突然吵杂,紧接着一个人影直直扑了进来,一把抱起床上的人。
「阿贴!你...」那人急声呼喊,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张平见他将阿贴靠在胸口,另一只手抬起他落在外面的那只手腕,是把脉的姿势。那人急急的试探几下,整个人竟开始抖起来。他将怀里的人轻轻平放回床上,重新盖好被子,连先前露出来的那只手也一并放进去。
然后整上身覆上去,收紧双臂,将床上之人牢靠困在手臂中。他将头埋在床上之人的颈侧,低喊着「阿贴」「阿贴」「我叫你,你怎么不应我?」「阿贴,他们放我来看你了,你怎么不应我?」
声音中满是浓浓的眷恋。床上的人却不能再睁开眼,带着戏谑的笑脸,为他倒上一杯热茶。
良久,后来的那人渐渐起身。张平看到他的侧脸,这...是自己的脸!张平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伸出手,探向床上人的面具。
「阿贴,孙先生说你命中带煞,唯有遮掩了面目才能保命。可你还是让我看见了。但是,你可知道我...我其实早就心系与你了。」说着,轻轻掀起白色的面具,露出床上人的真容。
张平望着那张脸,过往的记忆扑天盖地般涌入脑海。
「隔壁空宅子搬来一户人家,那家小公子,怪里怪气的,带个惨败惨败的面具,也不说话,那小模样想想真有些慎得慌。」「咱们家少爷不慎得慌,可是够皮的,我倒是羡慕他们家下人,不用天天被个皮猴子折腾。」年幼时偶然听到下人们的讨论,好奇心推着他爬过紧邻隔壁院落的那道墙,正看到一个带着面具的小萝卜头抬头望着自己。
他看着自己翻过那道墙。看着两人从争论不休,渐渐变成形影不离。后来两家大人也发现了他们的交往,于是也开始往来。他看着他们一起入学堂,他看着自己挡在张贴前面,向那些叫嚣着的孩子挥舞着拳头。看着那早慧的少年,在月光花影下牵起身边人的手,覆上自己的唇,阿贴的耳朵瞬间红了,并没有推拒,那少年欣喜若狂。
竹马竹马的情谊伴随了整个少年时光,一晃两人都已长成翩翩公子。张家渐渐势大,搬去了别处的大宅子。阿贴家里顺势买下张家的旧宅,修整后与原来的宅子并成一处。阿贴也搬到张平从前的住处。张平从阿贴嘴里知道这件事,拉着伊人的手,笑得意味深长。
那惊雷是从天而降的。那日张平正拉着阿贴厮混,举止亲密暧昧,过分投入。没留意假山转角传过来的,临时回家的张老爷的脚步声。「平儿!」张老爷一声怒喝,吓得阿贴全身猛地一颤,张平也讪讪的松开手。「管家,送客!」张老爷显然对眼前的事毫无心里防备,怒瞪双眼,气的连平日礼节都顾不得。「平儿,跟我过来!」
张平悄悄拍拍季贴的手背,意在安抚。季贴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起身跟管家走远。
没想到后来张平。
张老爷并没给张平解释的机会。在他的意识里,张平是要走仕途的,而这个小子显然只会给张平的仕途带来不可测的风险。他直接将张平关起来,嘱咐张夫人,为长子速觅良缘。
张夫人心疼孩子,不舍得总将儿子关在屋中,但求情无用。只得匆匆在众家适龄小姐中选中一位黄小姐。
这黄小姐,也不是随意选中的。早几年黄小姐在宴席上偶遇张家公子,一见钟情,早让家人留意着,日常串门时没少暗示。因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张夫人也早有意喜结连理。
整个张府只有当事人-张平,还蒙在鼓里。莫名其妙被放出来,硬着头皮,在张老爷和张夫人的训斥和安抚中,答应陪着黄家小姐去市集采购。黄小姐是个活泼性子,一路嘴上不停,也是心情好,见什么都好奇。这趟出门,也是由着黄小姐去选大婚用到的家什--这明显是婆家宠着没进门的媳妇了,黄小姐能不高兴么。
美中不足的是,张平这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黄小姐也是个知情识趣的,知道这事张平十有八九不太乐意,无奈自己中意,也就没挑理。
“这块好看吗?”黄小姐把一块大红的绸缎在身前一围,笑吟吟的问张平,眼里的喜气遮都遮不住。张平一抬头,刚想继续敷衍的说一声好看,却猛然站定了一动不动。季贴站在黄小姐身后不远处,愣愣的看着他们,眼框微瞪,是震惊的神色。
“阿贴。”张平唤了一声。这一声似是惊醒了季贴,他脸上震惊的神色迅速转换成伤心欲绝,再看了张平一眼,转身就走。
“阿贴!”张平抬腿就要去追季贴,却被跟随来的家丁团团围住。原来张老爷早就吩咐,不许张平趁机去见季贴,如果控制不住,就强行带回来。
家丁们拦下张平带回张家复命,顺便把黄小姐也送回了黄府。张平惦念季贴,这次跟张老爷吵得更凶,又被关回去继续禁闭。这次张夫人如何求情都不管用了。
季贴是无意间听到下人们讨论张家的事,才知道张平已经定亲,将要近日大婚。他原本是不信的,当即冲出门想去找张平问清原委。未曾想半路偶遇张平与黄小姐结伴出行,看着黄小姐一脸幸福的挑选礼服布料,当时直觉晴天霹雳。那日他浑浑噩噩回到季府,早年积累的沉疴发作,便是一病不起。
那天早晨季府的下人照惯例伺候季贴漱口服药,刚进门不久,就打翻了药碗,手脚并用的爬出来。“快叫二公子和老妇人,大公子不行了!”下人们慌慌张张的去叫人主事。季贴的弟弟季栾赶到季贴的院子时,老夫人已经哭倒在季贴的床边。他扶起季夫人,吩咐下人,“去张府,叫张平立刻过来!”后半句因为情绪激动,甚至喊破了音。
张夫人听说了这个噩耗,想到这几日大儿子滴米未进,用绝食抗议。终于咬咬牙,吩咐下人偷偷将张平放出来。
待张平赶到季府,已是如斯光景。张平一时心如死灰。
“张平。”身后有人轻声呼唤,张平回头望去,入眼是一张熟悉的白色面具,以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
张平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
"为什么会梦见这些呢?"张平双手用力上下搓着脸,又烦恼的揉了揉头发,发出烦躁的感叹。胸口的心脏仿佛一动不动,梦里那种窒息的感觉还在萦绕徘徊。
他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早。起床准备上班。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很久没有这么早出门了。直到沐浴在阳光下,张平才有了一点踏实的感觉。他系好安全带,打着火准备出发,一抬头看到车前蹲了一直黄白相间的老猫。张平看着那低垂着眼眉直视他的老猫,立刻联想到老板在开会时就算一声不吭坐在那,气势也能压得人不敢造次。
老猫凝视他片刻,收起审视的目光,似乎是叹了口气,纡尊降贵的抬起四肢猫爪,步伐轻盈的走到副驾驶侧,后脚一蹬竟然跃进了车里。
"哎!哎!"张平有些吃惊的叫唤两声,那猫只侧了侧头,用略带鄙视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就转回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张平摸了摸鼻子,踩上油门,晃悠着向公司出发了。
整个白天都在忐忑中度过,毕竟老猫不肯下车,放在车厢里又太危险,张平只好将猫抱进健身的背包里,带进了公司。进了办公室,张平略一打量,还好今天来的早,办公室里人头寥寥无几。张平轻手轻脚走到里间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请进!”里面的人声音刚落地,张平已经拧开门把走了进去,顺手关上了门。
“难得在这个时候看到清醒的你,该不会昨天一夜没睡吧。”屋里的人轻皱着眉,手里还拿着打开的文件夹,应该是正在工作。
“嘿嘿~”张平讪笑一下,神神秘秘的拿过背包。“给你看个好东西。”
屋里的人顺着张平的动作看过去,只见拉链打开,一只硕大的猫头映入眼前。那猫的眼神透漏出猫主子此刻处于极度不满。
“...”
屋里的人愣愣的跟猫对视一秒,随即眯了眯眼。老猫立刻更不满了。
“我记得公司好像不允许带宠物上班吧?”那人移开视线,后背靠在座椅上,重新拿起文件看起来。
“你不觉的它很像一个人?”
“谁能长个猫脸...”
"你啊!"
"..."屋里的人再次放下文件,无语的看向张平。
"我是说它这眼神,这气势,跟公司总结大会上的你一模一样!"张平连忙解释。
“...”那人似乎是忍了忍,放弃一般指着门口:“那麻烦你现在带着你的新主子马上从这间屋子里消失。”
“嘿嘿,”张平有些尴尬地又笑了一下,“那个,在大厅里面放只猫影响不太好吧,能不能...”
“不可能!”
"就这一天,晚上下班我就把它带走。"张平托起老猫,一人一猫看着屋里的人,人是可怜人,猫是帝王猫。
"..."那人无语了一下,终于妥协般叹了口气,“放到我休息室,下班就带走!”
张平笃定那人一定会答应他,脚步欢快的闪进休息室又闪出来,出门前一秒听见背后声音传来:“如果它弄脏了屋子,你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