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王金鱼
王金鱼是我邻居,他是个傻子。
这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爸妈问我为什么要和傻子玩在一起,是不是也是傻子。伙伴取笑我竟然和傻子玩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王金鱼是不是傻子,我只知道王金鱼对我很好。
爸妈忙于工作,从不给我做早饭,只给我零用钱让我自己在外头应付。有段时间,我迷上了一个歌星,疯狂地购买有关于她的磁带、海报、报刊杂志。这样一来,早饭自然是吃不了了,零用钱全攒来支持那位歌星了。节俭了大半辈子的父母,要是知道我如此“挥霍”,定是要揍我的。我谁也没告诉,偷偷地饿肚子,偷偷地看着别人吃大馒头。
或许是我看得太认真了,有一天被我一直看着的大馒头主人跑过来,把馒头掰成了两块,递给了我一块。我没有收下,收下太像大街上沿街乞讨的人,我执拗地觉得我不是这样也不该这样。他拿着半块馒头的手就那样干悬着,见我不收下,气馁地直接塞给我了。
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我低着头,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听到我的谢谢,他好像很开心,龇牙咧嘴地直摇头说不用谢。接着他回到他家门口继续坐下,继续吃剩下的半块馒头。我好奇地望着他,感到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多和我说几句话就自个儿跑掉了。
我开始观察他,他的衣服很大,显得他本来就小的体型更小了。衣服看起来却有点新,想来也是一件衣服需要穿几年。其实村里的小孩都穿着与自己个头体型极为不相称的衣服,大人们却依然时常抱怨小孩子个头长得贼快。他的脸黝黑,眼睛大倒是大,却不炯炯有神,旁人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望着哪里。我好奇地盯着他瞧了又瞧,终究还是上前问他要不要一起玩。
给了我馒头吃,是好人呐,我要和好人玩。
我一走近,他就躲到门后。当时我以为他是要和我玩捉迷藏,“我从一数到十,你赶快藏好。”
我说完,他也不动,我急了。“你怎么回事啊?再不藏起来我立马就找到你了,快点找地方躲起来吧。”
他还是不动,我气鼓鼓地上前捏了捏他的脸。他脸上的肉不多,不像其它小孩脸圆圆的。捏着捏着,我对他说:“你脸不好捏,但很舒服。”
他依然不说话。
夜深,月亮很大,圆圆的。爸妈回来了,我向他们问起住在隔壁的小男生。我告诉他们,今天我和隔壁的小男生玩游戏,他不和我玩,我和他说话他也不和我说。“这是为什么啊?”
我妈一听,脸色立即一变:“平时你一个人在家里玩不是挺开心吗?怎么突然想到找人玩游戏了?还找邻居家的小孩?他们才搬来不久,你不知道,我也忘了告诉你,那个小孩子呀,他是个傻子,一生下来就傻了。如果你和他说话的话也会变成傻子,以后不要去和他说话了。知道吗?”
我被妈妈的反应吓到了,诺诺地点点头。只不过,我才不信给我馒头的人是傻子。
第二天,一个表姐来我家吃饭。表姐比我大些,她已经上初中了,在我眼里她也是个大人,小大人那种。我忍不住和她说了隔壁小男生的事情。表姐一听,反应也很大,“你不知道他是个傻子吗?你和他玩什么?别玩了,小心你自己也变成个傻子。”
我很失落,非常失落。我不想再和表姐玩了。
这一天,表姐都在我家呆着,我没办法去找王金鱼玩。王金鱼这个名字是表姐告诉我的,她当然不会想和我谈论一个“傻子”,她只是说:“一个傻子名字也是奇怪,王金鱼,听来就是一个傻子。”我想反驳几句,金鱼长得多好看啊,金光闪闪,在水里既自由又自在。但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不喜欢表姐了,不想和她说话了。
周末没有了,要上学了。我经过王金鱼家,想进去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上学,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上学。站在他家门口,往里瞧,看到他旁边有个大人在,大人和王金鱼一样,非常瘦,树枝似的。我猜测,那大概是他的妈妈,她当时正在给王金鱼系鞋带。我不好意思进去,还是同往前一样一个人去上学。
到了教室一落座,同桌王玲就问我是不是和王金鱼说过话了。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不回答,反倒问我怎么和王金鱼说起话了。我反问,“怎么了?不能和他说话吗?”
王玲像在院里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的大婶子一样,愤愤然“当然不能了,你不知道王金鱼脑子有点问题吗?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脑子有问题,都不愿意和他说话。”
说完还提醒我,“你要小心他,谁都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该回王玲什么,每个人都告诉我王金鱼是个傻子,每个人都觉得我不应该和他玩,好像和王金鱼说句话就会变成奥特曼里头的怪兽,又丑陋又反派(反派这个词是表姐教给我的),人人避之不及。
我敢告诉王玲“王金鱼是个好人”吗?我能告诉她王金鱼在我肚子饿得呱呱叫时给了我馒头吗?我不敢,我不能,我怕她对我避而远之,我怕村里人都对我避而远之,像对王金鱼一样。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又经过了王金鱼家,这一次,王金鱼瞧见我不再怯生生了,反倒非常热情。他问我来不来玩捉迷藏。我看着他,没有回答,低着头走了。
在我低着头走进家门口时,我听到了哭声。我关上门,随后也哭了起来。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王金鱼为什么哭。那一个上午,他都在盼着我回来,和我玩捉迷藏。村里大多数的小孩都已被教育王金鱼是个傻子,和他玩的话就会变成傻子。每当王金鱼一靠近,小孩就跑得远远地,边跑边喊:“傻子,你离我远点!”在最渴望伙伴亲近的年龄,他没有小伙伴一起玩耍,小伙伴甚至不允许他的靠近。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玩,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有个小女生会邀请他玩游戏。他本以为终于有人愿意搭理他了,终于有人愿意和他玩捉迷藏这个游戏,后来才发现又是一场空想。
那时候还小,没过几日,王金鱼这个人便被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连他们一家什么时候搬走的都不知道。只是偶尔听说过他们经常搬家,听说过他们每到一处不足三天就有很多闲话,闲话内容来来去去都是些王金鱼是傻子、不要和傻子玩这样的话。这些闲话,时不时地在我身边流传,每每听到我就有些心虚,有的时候我真怕自己忍不住问别人会不会和我一样心虚。那时候我心里头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王金鱼才十岁不到。
成长看似缓慢,却在回头时显得快极了。这种快速就像一列明明就在眼前却无法钻进去的地铁,它早已关上门,限制你进入。后来我碰到过很多个王金鱼一样的人,城市里似乎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有个统一的称谓——傻子。傻子这个词其实是很侮辱人的,可有些人用来形容一些人用得理所当然,有的时候我会疑惑到底是他们错了还是我错了。其实我也并不太疑惑,因为傻子这个字眼,我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在外头打小工促销饮料的时候,有个男人跑过来同我说话,问我是不是大学生,问我在哪里念大学,大学生活快不快乐。他的问题并没有大问题,只是他的眼神瞧着不太对劲儿,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强烈冲击。我忍耐着心中的不快,一一作答。老板娘似乎察觉到我这边有什么异样,跑过来问我有没有事,我告诉她一切都好。这个男人好像突然识趣了,从口袋里拿出糖,问我要不要吃糖。我不敢看他的手,我曾经碰到过有客人拿出生殖器对着我。我看着他的脸,拒绝了他。他笑着,手伸回去了。不知怎么,我感到他好像很难过,可他的脸上又是挂着笑容的。
他稍微走远了。老板娘跑过来向我说:“刚才那个人是个傻子,不用理他。”一瞬间,我又想起了王金鱼。在心里呢喃着:原来不是变态,不是变态。
那颗糖会不会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