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只有夜樱飘落

宫本辉有一本短篇小说集，里面有一篇小说叫《夜樱》，故事很短，几年前看过后，至今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大概因为最近樱花开了，而今年北京的春天实在糟糕，雾霾或者沙尘暴，一片浑浊，于是想起这篇小说，又翻了一遍。

离婚已有二十年的绫子，在独生子因交通事故去世一年后，在院门外张贴了招租广告，打算把二楼儿子的房间租出去（偌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不免孤寂）。这栋房子是家公（前夫父亲）从一个商人那里低价买下来的，院子很大，绿篱环绕，院中有三棵樱树，此时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不远处可以望见神户的海。

“无论心情多好的时候，绫子都从没有带着幸福感去眺望从这里看见的海。”不仅如此，“随风起舞的樱花令人心烦。”

儿子去世后，二十年没有见面的前夫偶尔会来看望绫子，对于儿子去世这件事，前夫觉得很遗憾，对绫子独自面对的生活也表示遗憾。多年没有见面，两人虽不像以前，但也没有很生疏，前夫看向绫子的眼神带着些落寞。

“要是知道修一（儿子）会先走，当时就不会跟你离婚。真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前夫说。

“我就饶你这一回，再来我可就受不了了————那时候，要是这样说就好了。”绫子说。

二十年的时间与儿子的去世，让绫子对前夫多年前的出轨背叛释怀了。两人都对当初的决定有些后悔，如果当初没有离婚，现在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吧，绫子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前夫的老婆身患疾病，看起来不太好，两人所面对的生活都有些沉重。当时唯一反对的人是彼时的家公，对儿子的出轨深感愧疚，将孙子和这栋房子都留给了绫子。

二人对着屋中的旧物缅怀过去，曾一起拥有过的幸福时光，如今想起来只是更为怅惘，想起去世的儿子，绫子被无边的绝望笼罩，“孤零零被丢弃在茫茫荒野上的那种寂寞感，从绑得紧紧的腰带上，直肋入绫子身体里来”，在二人的谈话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他们看向院子里的樱花。

“这里的樱花晚上很漂亮，对吧？”

“是啊。邻居董事长院子里的水银灯，做照明正合适。”

“哟，那真是好看了。”

前夫叮嘱完绝不可收留人寄宿后，就回家去了。

这栋房子往东一些有一户牙医，那位牙医在医院旁边新建了一栋三层楼的豪宅，从豪宅楼上看这边院子里的樱花很清楚，负责给豪宅装修布线的年轻人，几天前一直在欣赏这边院子里的樱花。

在绫子准备撕下招租广告的时候，年轻人站在了院门口，绫子百般拒绝，年轻人承诺把屋内所有电器修理好并负担房费，换取在这住一晚，“我想在都是这种大宅子的安静小区好好睡一个晚上试试。”年轻人说。

年轻人看起来是个可靠的人，绫子尚在迟疑的时候，他已经拿着工具袋走进厨房修理微波炉了。后来二人上到二楼，来到儿子的房间，绫子打开关了两三个星期的窗帘。

“南北向行驶的阪急电车轨道也好，国营铁路的轨道也好，甚至更远处的阪神电车轨道，从这房间均可一览无遗。从六甲山山麓，直至远方神户的大海，都以庭中樱花为中心伸展开去。”

年轻人说傍晚拿被褥过来，然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晚上八点刚过，年轻人带来一个女孩子，绫子慌了（以为房子被当做情人旅馆），想要拦住二人，年轻人先开了口：

“这位是我老婆……不过是今天才结的婚。”

“今天？”

“婚礼还没办呢，只是打了申请给市政所。”女孩子说。

年轻人随即拉着女孩子的手，径直上了二楼，留下目瞪口呆的绫子。绫子无奈地关了门，但是快到半夜的时候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担心这对男女是否为了某个原因，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情杀）。她走上二楼，轻轻走近那间房间，想要打招呼，这时微微听见二人说话的声音。

“远眺大海，盛开的樱花环绕，住一个晚上，且费用只有五千日元——为了满足你这样的愿望，真是绞尽脑汁啦。”

“美丽的夜樱。”

“真的……太美了。”

“神户的夜景看得也很清楚。”

绫子悄悄下了楼，关了房间的灯，打开外廊的玻璃门，坐在外廊，久久地眺望着盛开的樱花。从没有如此端然注视过。仿佛一团巨大的浅桃色棉花，由青光镶边，漂浮在空中。也仿佛一个妖艳的生命，簌簌纷纷地散落着、减少着。绫子决定，这个奇特的不眠之夜，就陪伴着樱花度过。

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庭石和陶椅也都不见踪影。心头只有夜樱不断飘落，沉醉在花雨拂面的心境中。绫子久久沉浸于夜樱之中。思绪纷涌，当中忽有看得见的。啊啊，就是这个嘛，绫子想道。究竟什么是“这个”，绫子却又说不准。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可以成为任一种女人。从今天飘逝的花中，她看见能成为任一种女人的诀窍一闪而过，但那种朦胧的动静，当她把目光从夜樱移开时，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樱花真是美啊，作为一种文学意象，象征着短暂而易逝的美好，轻盈的，脆弱的，像人生中一些美好的瞬间，像年轻男女欣赏夜樱的这个夜晚。

都是稍纵即逝的美好。

虽然年轻人为了这个机会绞尽脑汁，但对比绫子与前夫所面对的沉重的生活，年轻男女的对话与他们眼前的夜樱，生发出一种轻巧的浪漫，所谓的绞尽脑汁是一种巧思，令浪漫显得随意，而非隆重，隆重则意味着不多得，而随意的浪漫还可以有更多，令人艳羡。

此时此刻的年轻男女与院中盛开的夜樱形成互文，是一种彼此映照。

而樱花总是短暂的。

绫子与前夫的生活，则是樱花短暂盛开后的永久凋零，是文中屡次提及的“不可挽回”，如果当初两人没有做出那些不可挽回的决定，那么现在的境况是不是可以挽回？徒劳的想象让现实更加沉重。

不可挽回的不只是那些决定，是时间，是一切。

在儿子去世后，绫子所要面对的是长久的孤寂与绝望，过往种种，带着回忆的滤镜虽令人伤感，但总还是有一些好时光，而回忆也是短暂的，大多时候仍要面对当下的生活，所以那些飞舞的樱花令人心烦。

在绫子担心那对男女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时，不小心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于是“目睹”了别人如樱花盛开的幸福时刻。

大概绫子从未站在那个位置眺望大海，欣赏夜樱，但年轻男女的对话无疑构成了一个寂静美好、温柔缱绻的场景，那是绫子人生中不会再有的时刻。

也许受到感染，坐在廊下、决定陪伴着樱花度过这个夜晚的绫子思绪纷涌，而在那些纷涌的思绪中，她分明抓住了什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任一种女人，然而只是一闪而过。

那在水银灯照射下的夜樱和纷纷飘逝的花，为绫子营造出一个缥缈的幻象，短暂的沉迷，像回光返照，灵光乍现，继而飘逝，令人恍惚。当绫子从幻象中抽离出来时，自己曾像樱花那样“妖艳的生命”，已然散落了，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终又沉寂于永久的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