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埃莱娜·西苏:开始写作
文章选自Hélène Cixous – Coming to Writing and Other Essays 我在一个花园里说法语,在这里,因为我是犹太人,就随时面临被驱逐出境的可能。我属于失去乐园的种族。用法语书写?凭什么?出示你的证件!密码是什么?伸出你的手,双手交叉!让我们看看那些爪子!那是什么鼻子? 我说“用法语书写”。一个人写进法语去,侵入。门。进去之前先敲门。严格禁止。 “你不是从这里来的。这儿不是你的家。篡位者!” “是的。无权。只有爱。” 写?享受快乐,像创造书本的神一样,他们无休止地享受快乐和给予快乐;他们纸张和血液的肉体;他们血肉和眼泪的字母;他们结束了结束。人类的神,他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他们的愿景,他们的话语,对我们做了什么。我怎么会不想写呢?当书籍带走我,运输我,刺穿我的内脏,允许我感受它们无私的能量;当我感受到一篇文章不是为我,或你,而是为他人而写;当我感到自身被生命刺穿的时候,——当它不评判,不选择,未经指派而感触;当我被爱情激起,撕裂了自己?当我的生命增产,我的肉体被穿越并被受精。我怎么能沉默地封闭自己?来找我,我就来找你。当爱与你做爱时,你怎能不喃喃自语,说出它的名字,感谢它的爱抚? 你能渴望。你能阅读,崇拜,被入侵。但写作不是授予你的。写作是留给被选中的人的。它确实发生在那样一个地方——一个矮小、卑微的人和女人无法到达的地方。它与神圣的事物亲密。写作从燃烧的灌丛中与自己的先知交谈。但是这是决定了的灌丛不会与女人对话。 经验不是证明了吗?然而,我认为它不向普通的男人致意,而是只对那些正直的人,对那些因孤独而与世隔绝的人。它向他们索取一切,夺走他们的一切,它无情而温柔,它剥夺了他们所有的财富,所有的交际,它使他们无足轻重,使他们一穷二白;然后它给他们放行向着最遥远的、无名的、无止境的地方。这给了他们许可——这是一项权利,也是一种必需。他们永远不会到达。他们永远不会在极限处被发现。将来,它会跟他们在一起,而没有别人会这样。 因此,对于这位精英来说,这壮阔的旅程没有地平线,超出了一切事物,那令人震惊又使人陶醉的远行,是朝向那从未被言说的事物的。 但对你来说,这些故事宣告了一个被限制和赦免的命运;生命之短暂,生命之轻盈,当你走出母亲的家门,只是绕了三个小圈,又被茫然地引向了祖母的家,在她那里,你不过是一张嗷嗷待哺的嘴罢了。对你而言,小女孩,小罐牛奶,小壶蜂蜜,小篮子,经验揭示它,历史向你承诺这个微小的消化的旅程,它使你很快回到嫉妒的狼的床上,你永远贪得无厌的祖母的床上,就像法律已经规定母亲必须牺牲她的女儿,以此为曾经大胆地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事物而赎罪,赎罪的方式就是献出她漂亮的红色的后代。被吞咽者的天职,硬粪块的旅行。 所以,留给书籍的儿子们的是调研,荒漠,用不完的空间,激励,气馁,笔直的前行军。而留给家庭主妇的女儿们的是在森林中迷失,受骗,失望,但却满溢着好奇心。不同于与斯芬克斯的神秘对决,她们的危险提问是针对狼的身体而发的身体是为了什么?神话以剥夺我们的兽皮为结束。逻各斯张开它的嗉囊,把我们整个吞下去。 说话(哭诉,喊叫,撕裂着空气,愤怒没完没了地把我引向这里)不会留下痕迹:你可以说话——它蒸发了,耳朵是为不听而造的,声音消失了。但是写作!与时间签订合同。注意!让你自己被注意到!!! “现在它是被禁止的。” 我有理由相信自己没有写作的权利,好的理由,不那么好的理由,以及真正错误的理由:我的写作没有任何根基。没有合法的地方,没有土地,没有祖国,没有我自己的历史。 没有什么是我正当的理由——或者说,一切都是我正当的理由,但这正当性对我而言并不比对任何人而言更多。 “我没有根:我可以从哪些源头获取文本的营养?离散效应。 “我没有合法的舌头。我用德语唱歌;我用英语伪装自己;我用法语飞行,我偷盗。我要以什么为基础写一篇文章? “我本身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分歧的铭刻,以至于进一步的分歧是不可能的。他们教我以如下的课程:你,外来者,适合吧。在容忍了你的国家取得国籍吧。好好表现,回到队伍中来,回到普通人中,回归极细微的事物中,回到国内。” 这是你的律法:你不许杀人,你只能被杀,你不许偷窃,你不能成为一个糟糕的新兵,你不准生病或疯狂(这将是对你的主人欠缺考虑),你不能之字形地走路。你不能写作。你应该学算术。你不准随便碰。以谁的名义我才能写作呢? 你,写作?但你以为你是谁?我能说:“不是我,是呼吸!”?“没人。”这是真的:我不认为我是任何人。 事实上,这是我最不为人知的恐惧和痛苦的来源我谁也不是。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些什么,除了我。我什么人也不是。“是”是留给那些满足的、有良好定义的、怀着蔑视的人的,他们用自己的确信占领世界,毫不犹豫地取得自己的位置,他们在任何地方都宾至如归,而我则什么也不“是”,除了作为反例、闯入者、来自其他地方的小碎片,并总是保持着警惕。那些无忧无虑的人。“去是?”什么自信!我心里想:“我本来是不至于的。以及“我将会是。”但是说“我是?”我哪个?任何公开地指定我而我也利用了的东西——你漂流时也没有放慢划桨——都是误导性的和错误的。我没有欺骗自己,但客观上,我欺骗了世界。我真实的身份证是假的。我甚至不是一个小女孩,我是一个可怕的野生动物,我还很凶残(尽管他们可能怀疑到这一点)。国籍?“法国人。”不是我的错!他们把我推到冒牌的位置。即使是现在,我有时也觉得我是被逼着去解释自己,去原谅自己,去纠正,就像一个陈旧的反射。至少我相信过,如果不是在存在的真实中,那么,在一种严谨、精确的语言中。如果一个特定的词语转向说谎的实践,那是因为它受到了虐待。它受到了扭曲、滥用,它被愚蠢地使用了。 ‘我是’:谁能像神一样说话呢?不会是我……我曾是什么,如果这能描述的话,那就是一阵猛烈的旋风,一系列的火灾,一万场暴力(历史在这方面滋养了我:我有“幸”在两次大屠杀之间酷热的温床上迈出了第一步,在正中间,在种族主义的怀抱里,1940年时我正好三岁,我是一个犹太人,我的一部分在集中营里,另一部分在“殖民地”)。 所以我所有的生命都在两个占主流的生命中被分裂,我的生命忽高忽低。在下面我刨土,我撕裂,我哭泣。在上面我高兴。在下面,大屠杀,残肢,宿营,被折磨的身体,噪音,发动机,耙。在上面,脸,嘴,灵韵;激流般的沉寂之心。
选译自埃莱娜·西苏的随笔《Coming to Writing》
(祈尘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