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顷刻间——致北海

背景介绍:1971年,叶文洁通过太阳的电波放大功能向宇宙发射了信号。1979年,对人类彻底失望的叶第二次发射了信号。这次,四光年外的三体世界真正地接收到了来自地球的信息。三体派出了他们的舰队,并将在四百年后到达地球,同时以光速向地球发射了智子,从而锁死了地球的基础科学。而在这期间,人类将同相距四光年的三体世界进行一场无硝烟的博弈。

章北海看着病床上的父亲,说道:
“爸,我加入太空军了。”
“这是对的。”
“那我该怎么办?”
“要多想。”
“想了以后呢?”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要多想。”
章北海告别父亲后走出病房,他带上军帽,帽檐上有中国太空军的军徽。他在心里说:爸,我们想的一样,这是我的幸运,我不会带给你荣耀,但会让你安息。
“我们想的一样”?——在这场的对话中,章北海究竟领悟到了什么?
早在章北海研究生毕业进入海军时,父亲就曾说过:“北海,你还差得远,说这话是因为我能轻易地理解你,能够理解你,这就说明你的思想不够深远,等到我不能轻易看透你的那一天,你才算真正的长大。”后来,北海长大了,他成为了父亲能寄予厚望的那种人。父子之间的交流也用眼神与沉默代替,语言成为了沉默的标点符号。父亲的沉默造就了章北海的决绝与冷漠,也造就了那段简单的六句对话。
而这一次和父亲的交流又更加坚定了北海的信念:放弃朋友与家庭,暗杀航空领域专家,甚至背负背叛全人类的罪名。走出父亲病房门口的那一刻,章北海那持续两百多年的计划开始萌芽了,因为,“我们想的一样的”。
在太空军的工作会议中,北海真正地开始执行他的计划,他背弃了他的舰长兼战友——吴岳。在会议上,他说谎了:“我和吴岳同志在海军中长期共事,相互之间都很了解。但鉴于吴岳同志现在的状况,我认为他不适合继续待在太空军,因为在他内心有强烈的失败主义。”在海军生涯中,章北海学会了察言观色,又从父亲那里学会了隐藏自己。北海早已从吴岳的话语与眼神中读出了他的一切,而吴岳从来没有理解过章北海,甚至连他的父亲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些什么。
太空军自建立伊始,失败主义一直在军中蔓延,使军人的态度消极。本该以正常的渠道向组织反映,而北海却直接在会议上指出了吴岳内心的失败主义。他知道这会招致大家的不满,并且会断送吴岳的政治生涯。但他没有妥协,他必须要这样做,只有这样做才能最快使常伟思将军相信他是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
后来,吴岳与章北海看着建成一半的唐号航空母舰。吴岳说道:“北海,我真的很羡慕你,这个时候有这样坚定的胜利信念,对军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将军的儿子。”吴岳选择了退役,他成为了章北海计划中的一颗弃子,他到底还是对北海一无所知。
随后,章北海向常伟思将军提出了“增援未来”的计划——使现在拥有坚定胜利主义的太空军政治委员通过冬眠,并在末日之战时醒来,这样就能为未来的同志做好思想工作,坚定他们人类胜利的信念。这一计划为了使北海能够适应未来太空中的生活从而有机会提前进入太空进行训练,更有机会接触在太空中研究航空推进系统的重要人员。
太空飞船推动力的研究主要有两大方向——工质推进飞船与辐射驱动飞船,航天系统中的主要三人都主张工质推进飞船,而太空军及其他人员主推辐射驱动飞船。工质推进飞船就和我们现今的化学火箭一样需要用三分之二的运载能力推动工质(化学燃料),这将导致飞船的飞行距离十分有限,同时也将人类的防守范围极大地缩小。
章北海必须要将太空飞船的研究方向从工质推进拉向辐射驱动。当其他的路都已走不通时,他只能选择最险恶的那一条,这时的他已不再是一个军人。
当章北海乘着空天飞机飞往太空时,他在内心喊着:爸,我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在距离黄河空间站五公里远的太空中,漂浮着一个人形物体,他穿着航天服从基地出发在太空中飞行了八十公里。在基地的三个月里,他摸清了目标的活动规律。现在他在这里等待,等待目标的集体出现。取枪、装瞄准镜、换弹夹,三个月来他在失重环境下演练了多次,而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真实的一次。三十二颗陨石子弹以500米/秒的速度射向目标,十秒钟后包括目标三人在内的五人死于人为制造的陨石雨中。他们死了,但章北海将继续下去,他的心像周围空寂的太空一般寒冷而平静。他们没有错,辐射驱动飞船在基础科学被智子锁死的情况几乎难以逾越,到最后也许一无所获,他们只是为人类选择了最保险最可能的一条路,只可惜他们挡在了北海的计划前面,成为了障碍。

在机场,常伟思向章北海做着最后的道别,他就要同其他增援未来的政工特遣队前往冬眠地冬眠了。北海走了,留下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没有同他们告别,因为他怕自己会大哭一场,怕自己那冰冷了许久的心会重新温润起来。他不能像常人一样,他只能将自己的情感封存起来,等到人类胜利的那一刻再重新打开。北海走了,随他一起的还有一封常伟思留给未来的一封信。常伟思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章北海的背影,有个问题一直藏在常伟思的心底。他那坚定的胜利信念究竟从何而来?他不得不承认,到最后,自己也没能彻底了解他。
飞机起飞了,载着这些有机会看到人类最后结局的人,消失在苍白的薄云后面。这是一个萧瑟的冬日,太阳在这层灰纱般的薄云后面发出无力的白光,寒风吹过空荡荡的机场,寒冷使空气像一块凝固的冰块,使人怀疑春天真的还会到来吗?
两百年后,人类基于两百年前储备的基础科学研究,实现了科技飞跃,但基础科学仍然被智子锁死。而此时的三体舰队在漫长的航行中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繁华,损失大半。同时,三体世界向地球以光速发射了一颗探测器——水滴,使人类误以为三体世界决定向地球投降,而水滴是一份三体向人类示好的礼物,在这场已持续两百年多年无硝烟的战火中人类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人类被这种虚假的科技繁荣蒙蔽了双眼,其代价将是无比惨痛的。
而在此期间,面壁计划战略之一的思想钢印被识破。
思想钢印——面壁者席恩斯的战略,通过向人类大脑植入人类必胜的信念从而使他们坚信于此,但席恩斯添加了一个不起眼的负号,使植入的人从人类必胜转而坚信人类必败。

在水滴即将到达地球之时,舰队国际决定派出人类全部的太空战舰对水滴进行拦截。而为了避免思想钢印对行动的影响,两百年前冬眠的增援未来特遣队将全部被唤醒并临时担任各舰队执行舰长。
“增援未来特遣一队指挥官章北海报到!”
章北海被苏醒了,本该在末日之战被苏醒的他现在被赋予了一个重要的使命,担任“自然选择”号太空舰执行舰长。
在“自然选择”号权限的交接仪式上,只有执行舰长章北海、舰长东方延绪、副舰长共4人。在这里,北海将做着最后的博弈,几个世纪的计划就要在这一刻画上句号。
章北海没有犹豫,在取得执行舰长权限的那一刻,他将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太阳系。他说道:“‘自然选择’号将进入‘前进四’状态,全舰人员立即进入深海状态(深海液可以防止人体在加速情况受伤)。”他的声音冷峻而沉稳,每一个字都长久地浮在空气中,像立在寒风中的古老铁锚。
“这不可能!你是钢印族吗?”东方延绪问,她飞快地使自己冷静下来。
“你知道我不可能。”
“那你是谁?”
“一个尽责任的军人,为人类的生存而战”
“为什么要叛逃?”
“逃离是事实,但我没有背叛,加速完成后再解释,再说一遍:全舰人员进入深海状态。”
“这不可能。”
“东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杀了你,我很抱歉。现在,时间不多了。”
……
“全舰人员进入深海状态”东方妥协了,她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会这么做的。
“自然选择号,前进四!”

木星轨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颗小太阳,拖着这颗小太阳的“自然选择”号恒星级战舰急剧加速离开亚洲舰队军港,把舰队中的其他战舰的影子投到木星表面。十分钟后,一个更大的影子投向木星,那是“自然选择”号掠过木卫一。
短短的八个字,就是北海一生计划的终点。他成功了,他为人类保留了火种,全舰一千多名船员将成为仅存的人类。可惜,计划的终点,却不是人生的终点。如果这时候就这样让他结束该多好,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他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支撑他的恐怕只有他的精神。
他从来不是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他深信着:基础科学被智子锁死的情况下,人类必败。他放弃了吴岳,为的是表现出自己的胜利主义;他提出了“增援计划”,为的是能在几百年后带领人类逃亡;他暗杀了航天系统高层,为的是辐射驱动飞船能进行星际间的航行。这时候应该让他大哭一场,抱着妻子与女儿诉说着自己的一生。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
在“自然选择”号逃离不久,除了四艘追击“自然选择”号的太空舰,其余两千多艘战舰将全都去拦截三体探测器——水滴。

在地球的一侧,“自然选择”号以光速百分之一继续航行着。章北海被证明是错误的,水滴没有自毁,而是停止了航行等待人类的接收,被当作一件三体送给人类的礼物,人类胜利了。
可惜,他只错了几个小时,事实证明了他的远见。
一千八百多秒,三十分钟,半小时。这是水滴毁灭人类全部两千多艘战舰的时间。人类的太空武装力量至此全军覆灭,而其余九颗水滴将在三年后到达太阳系。人类在三体面前终究还是虫子。
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

“亚洲舰队‘蓝色空间’号”
“北美舰队‘企业’号”
“亚洲舰队‘深空’号”
“欧洲舰队‘终极规律’号”
“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
这五艘战舰将成为人类仅存的太空战舰,他们将继续航行,但目标已不是地球,而是距离地球十八光年的行星。这一刻起,五艘战舰上的五千五百人将不再是地球人类。在这场宇宙的黑暗战役中,他们将成长为新人类或者非人类,他们将在航行中领悟出“黑暗森林”法则。
在五艘战舰起航之时,他们根本就没有准备足够的燃料、零件与食物来保障他们进行距离十八光年的航行。而这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全部活着,交流与沉默都不可行,毁灭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一个月后,领悟到了宇宙黑暗的“终极规律”号舰长自杀了。
两天后,流着泪的东方延绪站在球形舱室门前对着里面的章北海大声说:“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是吗?我们一起去好吗?让我进去,我们一起下地狱。”
是的,这一情况似曾相识。一个月前,东方站在外面,北海在里面操作着战舰逃离木星。一个月后,章北海再次拒绝东方。但这一次,操控窗口上显示的不再是“自然选择”号将要前进的目标,而是次声波氢弹武器系统,屏幕上的四个光点分别被四个光环套住,他们分别是其余四艘战舰。
章北海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操作,完成后才说:“东方,你想想,我们以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吗?绝不可能,但我们现在做出了,是太空使我们变成了新人类。”
但章北海还是慢了,他自以为自己在两个多世纪中的磨练早已心如硬铁。在这一个月的黑暗对峙中他犹豫了,他努力抑制住内心的颤动,正是这心中的柔弱杀了他,杀死了“自然选择”号全舰一千一百三十二名船员。在最后时刻,北海对着东方笑了,说了几个字:“没关系的,都一样的。”

“蓝色空间”号成为了伊甸园最后的幸存者,她将载着一千二百七十二名新人类飞往距离地球十八光年的NH558J2恒星。在她的身后,有一座由战舰残骸构建的太空陵墓,在那里将有一盏长明灯持续亮几万年,灯泡将一直照亮那片镌刻着四千多名死者的合金,但是陵墓中没有一具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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