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德国老朋友们吃了一顿早饭
Bernd得知我即将离开柏林南下去实习之后,立马邀请我周末上午11点去他家吃早饭。 Bernd是名建筑师,今年五十岁,经历过上世纪的柏林和纽约。为了让我不太出乎意料,在邀请时特意提到说,他和大多数柏林人一样,和其他几个朋友合住。用德语来说,就是Wohngemeinschaft。另外一起来的还有书法课的朋友Inge。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
11点整,我带着一盆花和一盒巧克力,准时到达他家楼下,但是在门牌上并没有找到Bernd的名字,好在碰到了同来赴约的Inge。她一头火红干练的短发,系着一条金丝围脖,一见面就来了个热情的贴面礼。在一次谈话中得知她今年大概65岁,在药店工作,有一辆两座的小跑车,经常载着Bernd一起去上书法课。
是这个名字,她一边按下门铃一边说,这在柏林很常见,因为找房太难了,很多人住在别人的名字下。过了一会,Bernd穿着一身随意的睡衣下楼来迎接我们,一边跟我道歉说没有事先告诉我门牌的事,一边感谢我送的花和巧克力,他看上去很开心——因为我事先知道他爱吃甜食。
公寓比我想象中的大很多,充满了年代感:晾满外套的玄关,吱吱呀呀的地板,开阔的客厅里摆满了油画、空酒瓶和镜子——仿佛置身于某座博物馆。Bernd一边替我挂外套一边说,这套公寓大概有200平,走,带你看看。
进门一间是Joch的房间,他来的比较晚,住了才15年。我们一边往深处走他一边介绍说,这是我和Alexandra的卧室,旁边是我的工作室。工作室的柜子里满满的文件夹、设计稿,还有一张上铺的床。他说,有朋友来会让他临时在这边住着。之后我们在路过厨房的时候经过了Goethe和Anne的卧室,他们在这住了快30年了。
我到的时候厨房已经很热闹了。厨房并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一张很大的餐桌,上面摆着点燃的蜡烛、各种奶酪、黄油和酱料。墙上一副巨幅油画,下面有一尊小型佛像,餐厅萦绕着用iPad播放的轻柔的背景音乐,是某位我不知道大师的古典钢琴曲。Bernd把我带来的花摆在餐桌上。大家看到我来纷纷站起来,一边跟我握手,一边说,Nice to meet you!Bernd解释说,不用,他会德语。大家纷纷表示松了一口气。但Bernd的女朋友Alexandra并不会德语,因此她在场的时候我们还是英语交流。过了一会,Bernd换了一件更日常的衣服和他女友Alexandra一起来厨房。Alexandra是希腊人,是除我之外在场最年轻的,在柏林从事设计类工作,领导一个设计团队。从她的眼神中我能看出职业和干练。同时她还是一名瑜伽教练以及由于爱好隔一周去一次雅典上心理话剧的爱好课。
所以我根本没时间学德语,她在热情打招呼之后对我说。
早饭很随意的就开始了,没有任何开场白或仪式。倒是Inge不紧不慢地拿出一本小诗集,在上面随意翻到某个章节,开始念上面的诗:“无为而为,......”——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本老子《道德经》的德译本。中国古代哲学显然给他们带来了深入的思考和讨论,Goethe时不时摆摆手说,忘了它们吧,既然理解不了就随便它好了。他满头花白的头发,典型的德国长相,深凹的眼窝和鹰钩鼻,但有着与之不相称的非典型德国性格。他和女友Anne共同经营一家小型电气公司。平时都住在公司,只有周末才会来公寓住上两天。Anne话很多很活泼,一点也看不出已经70岁的样子,精致的金色短发齐耳,戴着一副与她脸型相称的棕色边框眼镜。
Tong也是学电气的,Bernd介绍我说。Goethe说,你也在柏林工大吗?我说,对,柏林工大的电气专业。他说,我都不记得我学什么方向了,当时20多岁,算算都50多年前了。那个时候的教授啊,啧啧啧。我当时一直忙着赚钱,没能顺利毕业。不,你就差一张毕业证书,Anne马上替他说话,他很努力。不,我差好多好多证书呢,电气太难了,数学啊物理啊,Goethe用手比划着,表示他差厚厚一叠证书。不,你就差一张!Anne话题一转,但他太有耐心了,公司的客户都很喜欢他。那些艺术家都说,啊Goethe,你能不能帮我做这个,你能不能帮我弄那个。我微笑地看着他们,觉得Anne应该很爱Goethe吧。Bernd说,下次让Tong去你公司参观参观,对他的专业有帮助。Goethe说,当然欢迎,但我那太小了,东西很多很乱,毕竟他都要去大公司实习了。Anne说,他就爱留着各种东西舍不得扔,但我爱扔东西。我笑着说,你们两个真搭。
餐桌上的话题十分广泛,Alexandra忽然转头问我,中国的变性人怎么样呢?我说,什么叫怎么样?她说,他们是日常被大家接受还是处于社会的边缘?我说,中国有个很有名的变性人金星,是个著名的舞蹈演员和脱口秀主持人,嫁给了一个德国人。但那是名人,普通人呢?Alexandra继续问道。普通人,我想是边缘的吧,我没有像在柏林街头一样经常见到。Bernd接话说,最近法律文书有正式规定第三个性别,除了男性女性还有中性。那厕所怎么办?Anne很认真的在想。嗯,可能还得建个专门的厕所吧,Bernd说。不对不对,Inge总是很强势的插话,你们得分清楚,是生理上变性还是只是心理的变性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之后他们认真讨论起来这个厕所的问题,我安静地听着,没有发表太多观点——这个话题即使在我们现在的年轻人间也算小众吧。
那你们怎么看?我忽然发问,你们怎么看待这些社会的边缘人?
Inge说,Just let it be,就那样啊。Alexandra说,Inge说得对,评论并不会改变什么。Anne说,我记得后面一条街上曾经有一对夫妻开的Bio商店,他们人都超级好,卖的东西新鲜又便宜,我每个周末都会去买东西,其中一个就是变性人。
12点,教堂的钟声响起。Inge问,今天是24号吧?今天是我爸的生日,来,大家祝他生日快乐。大家一起将面前的杯子举到半空,我才意识到Inge的父亲已经去世了。祝Inge爸爸的灵魂生日快乐!大家欢呼着,Bernd将餐桌上的蜡烛一口气吹灭了,生日快乐!接着,Goethe和Anne开始讨论他们下周在意大利南部的度假,Inge和Alexandra在聊一些瑜伽的理论,我和Bernd聊着我之后的实习。我看着这些年近花甲的德国老朋友们,仿佛他们是一群20多岁的同龄人,充满着对生活的热情、欣然接受新鲜的事物甚至是与从出生就伴随着的不同的宗教、不断探索这个世界,证明生活不止一种方式,丝毫不避讳死亡的距离。
我们边吃边聊,就到了下午2点多。Inge准备走了,拿着牙刷去厕所刷牙。我也站起身说,那我也准备走了,谢谢你们的招待!大家很热情地上来拥抱告别,说等我实习回来一定要再来做客。Inge刷牙回来,故意很高傲地把手伸出来跟男士道别。他们会像在电影里那样在手背上亲一下,说,My Lady。轮到我的时候我有点被这突如其来搞得惊慌失措,大家看着都笑了。
送走Inge之后,Bernd说,你可以走,但你不必现在就走。于是我和他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他有些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谢谢你能来赴约,因为我认为在学校你接触的大都是同龄人,可能看不到这些。比如柏林还有这样的生活方式,你可能很少有机会能跟年龄比你大的人聊天,甚至这些人中有些是你爷爷奶奶的年纪。我想让你看到我们最真实的生活。我说,是啊,谢谢你邀请我来,你们真的很有意思。说着说着,Alexandra帮我们送来了复活节的兔子巧克力,说,Tong,提前祝你复活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