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多苓:站在花园里,我和自然融为一体

走进三圣乡蓝顶艺术区大门是在一个夏日午后,艺术馆背后是艺术家工作区,全是错落有致的小楼,何多苓住在大路尽头拐弯的一角,行走了好几步见一条小径浮了出来。小径两旁隐约可见几朵月季,绿荫盖日,石路尽头转角一个长方形泳池,几片落叶,反衬出一栋二层白色楼房,便是何多苓工作室。
工作室落地窗直对花园,树木花草的香气在午后随风透进来,驱散了一些暑气。何多苓个子很高,远远透过画室门口就能看见其潇洒的身影,坐定之后仍不时有朋友在工作室空间内进进出出,何多苓老师笑着说,这其实也算是半个公共空间了。
何多苓从20世纪80年代初的作品《春风已经苏醒》《青春》《雪雁》等系列,到“迷楼系列”“庭院方案系列”、《乌鸦与女人》,再到最近几年的“杂花系列”。何多苓说,“我其实不爱谈论我作品所要表达的东西或者背后的意味,有些东西不可说。”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从“杂花系列”列开始,何多苓对花草树木、庭院自然的喜爱较为强烈地跃然纸上了。“搬到这边来好几年,我处于非常满意的状态,这个工作室由我自己设计,当时就希望能够和外面的花园联系在一起,互相映照,成为一体,同时也成为我写生的一个主题。”
何多苓工作室以浅色系为主,客厅正面落地窗正对着茂盛的庭院,时不时有鸟叫和光线一起飘进来,本身就像一副画。最新的这些作品当中,很多背景都是以这个院子为主。“这样的环境很安逸,家和工作室我选择分开,来这里等于是来上班,这种简单日常化的生活其实最好,难能可贵。三圣乡的环境很平和,平时除了吃饭,就是打羽毛球和游泳,锻炼一下。”聊天中何多苓老师谈道,一个人在这个院子里徘徊,甚至会忘了自己的存在,这种生活,平静而有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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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客》:您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是什么样的?
何多苓:很简单,上午睡个懒觉下午到工作室这边来,晚上一般两三点睡觉,夜猫子。下午开始画画,但是说实话,各种事务的干扰是比较多的,我都开玩笑说我是业余画家了,有时间才画画。如果几天都不动笔我就会很焦躁,感觉自己没有做事,失去平衡了。所以画画对我来说是生活中最大的重心了。画画之后回家晚上才会轻松地做其他的事情,听听音乐,看看建筑类的东西,或者看会儿书。
《麓客》:开始时对“工作室”有什么设想,或者说理想的工作室是什么样的?
何多苓:现在这个地方完全是我自己设计的,很理想的状态,已经用了7年。花园800平米,建筑400平米。一开始,是想看杂草,我一个学生的女朋友是做园林的,一交流觉得非常有意思,就有了做花园的想法。做这个院子的时间和修这个房子的时间几乎差不多了。喜欢本地树种,喜欢小叶子树,杏树、桃树、榆树,(现在树长得茂盛,何多苓不主张对树进行修剪,让它们自然发展)阳光遮了很多,倒是让花长得不太好,玫瑰我很喜欢,月季花期长,都是蔷薇科。院子的打理是请了一个园丁师傅在帮忙,他对这些比较在行。完全按照四季规律来种植,而且都是当地树种。

《麓客》:这样一个环境对您生活和创作有什么影响?
何多苓:搬过来之后作品出现花鸟也是因为这个工作室的花园,便于写生。我这边的花园里,春天夏天开了花,就想把它画下来。
《麓客》:您在城里住的楼房,城市生活和工作室接近自然的环境下,感受有什么不一样吗?
何多苓:回家就是一个空间,让我可以在那儿睡觉,看书听音乐。我和周围完全是没有任何交流的,周围都是房子。回到工作室比较安静,属于闹中取静的一个地方,当初我曾经想过是不是要搬过来,后来还是选择两个地点分开比较好。以前二者不分开,对我个人而言比较恼火,半夜起来画画有时候是对生活本身的干扰,其实这种状态并不一定好。画室和居室分开也有一些好处,类似于上班。把这件事暂时放在旁边做一些其他的事。城市里的居所,就是一个私人空间。我的工具、大部分音乐和建筑类的书籍、文学作品都在那边。
《麓客》:您对自然进行描述的时候,空间是怎么来压缩或者拓展它的,比如花或者景色,您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何多苓:以前学画空间主要是透视,就是西洋绘画的空间透视,从我这里看出去能够看到一个消失点,这是西洋绘画的一个方法。现在我开始关注中国画的那种一维的感觉,散点透视,将空间压缩到一个维度。几个不同的视角看到的东西同时呈现在一个画面上,所以我认为空间关系对于画家来说是非常自由的,你在平面上构置一个空间的时候你可以选择画成几维,空间的深度也可以随心所欲地调度,把原本很深的维度画得很浅,反之亦然。就好像“杂花系列”,就是把背景画成一维空间,压成一个平面然后出现花的主题,反而放弃了将空间的全部层次画出来。
《麓客》:中国古代文人特别强调园林的感觉和概念,您怎么理解人在自然状态下与园林的关系?
何多苓:我觉得现在能够体会到最深的是中国文人天人合一的状态,当我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在花园里,觉得自己完全能够和这个院子融为一体。我和这些植物有种很神秘的沟通,这种沟通或者交流甚至可以说从远古到现在都有,我觉得作为一个当代人,能够体会到这样的沟通,应该说是很幸运的。

《麓客》:这种沟通是怎么来的呢?
何多苓:你置身于园林之中,你去体会它,从最小的昆虫到头上的天空,它就像盖子把你盖住,身处其中,你是完全自由的状态,你在里面走来走去或者画画,或者观察它们,其实就能够体会到这里本身所带有的呼吸,是有生命的,或者说一种语言。如果我能够捕捉到它,就会在我的作品中出现,比方说一个诗人看到这些他会写出诗句,音乐家看到会谱曲变成音乐,对我来说就是把它画下来。
《麓客》:谈一谈您眼中的“自然观”,人和自然是什么样的关系?
何多苓:我觉得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都是同一个物质组成的,宇宙的基本元素组成了人和自然,一切动植物。所以我觉得人不可能和自然分隔开来,如果人到时候灭绝了,那么自然可能会处于另外一种状态。从唯物主义角度来说,自然是自在的一种存在,就像在人类产生以前自然早就存在,在人类灭绝之后自然也同样在那里,只是没有人类对自然的观察和描述的眼光了。
《麓客》:您喜欢哪些作家,现阶段看些什么类型的书?
何多苓:我很少看中国作家的书,我会反复阅读国外一些作家之前的作品,新的作家看过一些但是印象都不太深,村上春树的书会看一些,还是比较喜欢像卡尔维诺这样的作家。
《麓客》:所以您更在乎语言本身?
何多苓:我特别喜欢语言本身,如果一本书翻开两三行因语言看不下去,我就不会再看。我对文体本身很在乎,至于内容反而变成其次的东西。别人推荐一本内容很好的书如果语言不行,我都不会看。我对语言很挑剔,就是语言的纯粹性。我们所运用的语言的纯粹性直接和我绘画的表达有关。
《麓客》:放在绘画中,这种纯粹性,或者您所挑剔的地方具体有哪些?
何多苓:笔触、色彩、线条等基本要素。它有纯粹性,题材也有。但如果是绘画题材我就不是特别感兴趣。因此也有人指责我们不太关心社会性,有些脱离时代。我觉得绘画跟文学和电影、摄影等艺术表达方式不同,那些对现实会有直接的观点或者批判的表达,画画并不是那么方便,也不是最佳的手段。
《麓客》:俄罗斯绘画也好,文学也好,音乐也好,与自然的关系是很密切的。
何多苓:是,俄罗斯一直离不开自然,这一点和中国人非常像,一直以来俄罗斯人离不开自然这样一个背景,像俄罗斯的原野和森林对其文学艺术、音乐的影响到现在都不能分开来谈,这一点和欧洲其他国家不太一样。
《麓客》:恰恰相反的是,现在中国文学艺术或者音乐,和自然的关系似乎割裂得很远。
何多苓:是,非常割裂的状态,所以我们现在也是希望回到那个不割裂开的状态,所谓文人时代的一些东西。我想回到那个状态。我在画画的时候也在体验这样的东西……虽然我是一个城市里的人,我并不是一个隐士,也不是说一定要把自己说成一个和自然完全沟通的人,毕竟我也离不开大城市带给人某种程度上的便利或者说物质生活。有时候也需要一下热闹,无法想象自己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但是我觉得我这种状态其实也算是一种中国式的隐士生活,大隐隐于市,并不是非得住在深山当中,和人有沟通的,但也有自己的世界。这对我很重要,比如我的书,我的音乐,建筑,我的绘画中也能够充分体现出来。生活本身对我来说就是平庸的日常生活,过日子。生活本身就是平庸的。
《麓客》:那我们如何从平庸中去寻找诗意?
何多苓:这就是个人素养修为了,我是能够在我的画面中去创造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我的生活若即若离,不会完全进入。生活中有些东西甚至不配进入到我的世界当中,生活本身有些低下的东西是不配进入艺术的,这也许和一些画家有分歧,觉得我们脱离生活,脱离时代了,但我认为脱离是必须的。我不希望我的生活和时代的不完美进入我的艺术。
《麓客》:自然中枯掉的叶子或者不完美的苹果会进入你的画吗?
何多苓:当然可以,对我来说它们就是完美的,因为它来源于自然,来源于远古宇宙产生的基本状态,在我看来是可贵的东西。“旷野中一株百合也比魔王的所有宝藏还要珍贵”就是这么个意思,天然比很多人工的东西更好。
文_梁媛 摄影_赖许竹、李俊
(摘自《麓客》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