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第三章 回家
高京哲说,他想象过无数残酷的画面。比如说被鲨鱼咬掉一半身子的渔夫,鲜血从断裂处开出朵朵玫瑰;比如说战场上,一个士兵误碰了一个地雷,一瞬间变成了一滩血雾;或者是像《伊万的童年》里举着“欢迎”牌子的两个吊死鬼。与黎正一起看电影,不管多残酷的画面高京哲都不会皱一下眉头,黎正说他无情,他说他是个经历过无数次越战、无数次广岛核爆炸的人,如今他的心是一湖死水,惊不起任何涟漪。
可是,当黎正的手臂被黎正父亲用刀砍出那么长一条伤口的时候,高京哲的心差点要漏完了。
在这一幕发生前,两人已经模拟过无数遍可能会发生的场景,“我的父亲会杀了我的。”黎正早就有这预感。高京哲说那就算了,我从来没有非要你给我什么。黎正说不,他早就盼望着能有这么一天了,如果真的被父亲杀了,那他也是个为正义牺牲的士兵,是能进革命烈士墓的。高京哲说,你被你父亲分尸了也好,被他下毒了也好,都不关我的事,只是如果你真被他怎么样了,倒好像是我欠了你的。黎正说,不,是我欠你,不管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我迟早都是要出柜、要面对这一天的,倒是你,被我拖下水了。高京哲不说话。
那天是大年初一,烟花每一次在天空绽放都像一场葬礼。光映在脸上,像洒了一层骨灰。黎正说,今年怕是没法过个好年了。高京哲说,我都好几年没回过家了。黎正记得,高京哲对他说起过自己的母亲,他说他的母亲像张爱玲笔下《金锁记》里的曹七巧,一辈子可悲的女人,接着用低劣的手段毁掉子女的生活。
“人生本就短暂,你说这一切何必呢。一不小心做点什么,都成了一辈子的事。”这是黎正进家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高京哲没有听见,因为那句话被风声吞掉了。
“爸。”黎正一进家门,看到正在看电视的爸爸,喊了一声,他爸爸往门口看了看,点了个头就算是回应。黎正和高京哲正脱棉袄,黎正母亲听到这声叫唤,赶忙从房间里跑出来了,“娃,终于回家啦?这位是你朋友呐?来来来,请进请进,小正你怎么不早说有朋友要来,你看我都没做什么好菜……”
“爸,妈。”黎正打断母亲的话,用一种严肃的、不容怀疑的态度看着他们。
“怎么了娃?”他母亲感觉到儿子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这位……不是我的普通朋友,他……”黎正说着,抓起高京哲的手,“是我的男朋友。”
笑容渐渐在黎正母亲脸上僵硬,黎正父亲上下扫视了高京哲一眼,然后抓起桌上的水果刀,黎正母亲背对着他,没看到他这动作。黎正和高京哲倒是看到了,也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高京哲看了黎正一眼,黎正一点也不害怕,仿佛勇气会传染,高京哲也不怕了。
“你知道当年在军营的时候,我们怎么处理同性恋的吗?”黎正的父亲用他那含着痰的烟嗓问道。这时他母亲才看到刀,赶忙去拉开他,“老头子你疯了!”可是已经晚了,刀落了下来,黎正赶紧抱住高京哲,转过身想用自己的背对着父亲,刀却从黎正的小臂一直划到大臂。鲜血顺着毛衣淌到地上,黎正疼得躺倒在地,他父亲还准备砍第二刀,被他母亲一把推开,“你杀了我算了!”他母亲哭喊着,高京哲赶紧背起黎正三步并两步往楼下跑去,棉袄也没穿,被绊了一下,俩人摔了一跤,高京哲膝盖被擦破好大一块,但他很快就站起来,继续飞奔着,叫了一辆的士,催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开去医院。
后来高京哲回忆起那个晚上,他说自己是又经历了一次二战。黎正被推进病房缝针,等到高京哲再进去,他看着黎正无望的眼神,心酸地哭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高京哲有好多话想说,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一句。
黎正摇摇头,答非所问地说,“我以为事情不会总像想象的那么悲观,可我错了。”
高京哲想拥抱他,可看着他的手被严严实实地包着,便作罢。“不好意思,今晚让你受累了。”黎正说着,手轻轻搭在高京哲膝头,高京哲疼得大喊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膝盖在摔跤的时候受伤了,黎正催他也去处理一下。高京哲说没事,血流的不多,先陪陪他,等晚点再去处理。
安静了好一会,黎正突然说,“活着好累啊。”
“黎正,有一天一切都会完蛋的,宇宙会塌缩成一个点,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就都好了。”
“那我们重造一个世界吧。”
高京哲望着黎正的眼睛渐渐有了光,苦笑,轻趴在他耳边,悄声问,“那你希望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
黎正还没说完,病房门被推开了,他妈妈来了。
这个女人一如全天下普通的中年妇女:微胖的身材,方便面一样的短卷发,桃红色的棉袄背后绣着一朵大牡丹花。一看到儿子便急得直哭,脸上的粉被眼泪洗掉了一层又一层。高京哲想安慰她,手才搭在她肩头,她却躲开了。“我的儿,你中了什么邪……”她的哭声引来了医生,医生好说歹说将她劝出了病房。
高京哲长舒一口气,又继续和黎正无言地对视着。外面传来黎正妈隐隐约约的声音,高京哲好奇,便走出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才出去就听到黎正妈跟医生说,“医生你救救他,这孩子中邪了……”
“这位家属,您先别激动。像您儿子这种病应该去咨询心理医生,您要相信现代医学,这种病是肯定能治好的……”
高京哲推门进去,俩人看向门口的他。他用毁灭之神的眼睛看看黎正的母亲,又看看医生,“您刚刚说的是什么病?”
“这位家属刚刚咨询我关于同性恋的问题……”
“同性恋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如果及早治疗的话……”医生陪着小心地说,还是被高京哲打断了。
“治疗?我们治疗什么?”高京哲咄咄逼人地向医生靠近,“我们是艾滋病毒还是从20楼掉下来的盆栽,你们要对我们这样避之不及,甚至苦苦相逼?我没有病不需要治疗你们也不需要研究我们每天在你们的实验报告上记录我们的行为像记录小白鼠的一样。你要想知道什么你现在就可以洗耳恭听,我每天也睡觉每天也起床起床之后也刷牙洗脸也要吃早饭吃中饭吃晚饭,我也接受过教育读完了大学拿到了毕业证书,我也有工作我和黎正的家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赚钱买的,我们坐公交也会让座,我们骑共享单车也会先扫二维码,我们也会因为别人的恶言恶语而生气,我们被刀划那么长一道也会汩汩地流血,也要缝针,我们也需要被父母疼爱而不是被父母追杀,我也期待下雪,我也希望不要有雾霾,我也会节约用电可是有时候下班到家我和黎正都太累了,忘了关灯就直接睡着了。你还想听什么?我尿液的味道?还是我大便的形状?况且你有什么资格在这指手画脚,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样,说不定你见到我的那一刻早就想上我了,大家都是婊子,你装什么嫖客!”高京哲说完,顺手掀翻了医生的办公桌。
医生怔怔地看着他,他瞥了一眼摇着头抹眼泪的黎正母亲,转身回病房去看黎正,黎正趴在窗台上,全然不管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到高京哲回来了,他说,“你看,外面黑漆漆的。”
“我记得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带我去乡下,往草地上一躺能看到银河。”
高京哲也往窗外看去,确实,夜空黑漆漆一片,月亮也被高楼挡住了。
《创世纪·第二章(草稿)》
作者/高京哲
上周刚参加完凤兰的葬礼,算下来,今年我已经参加了十一个朋友的葬礼。是什么时候,我开始接受我的苍老?当在地铁上第一次有人给我让座的时候,我满积一腔怒火,却被喉头一口老痰堵住。我总觉得,我应该和同学一起无聊地计算着班里有几个脱单的而不是在这计算参加了多少场葬礼。我吝啬于垂怜我的回忆,三岛由纪夫也说,不要对任何事情抱有期待。我们这一批人就像是一棵树上的树叶,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哪片或者哪几片要落地。以前我总爱和他们一起借着醉意对所有张望的傻逼说“不自由毋宁死”,现在我快死了,我不想死, 我想活着,我做不到,所以我不自由,那我就该死了。这可真是个奇怪的悖论。
多渺小啊,年轻的时候我喝酒染发穿洞文身,在夜店嗨完整晚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趴在马路上狂吐或是狂哭,我看着自己一头漂亮的银发垂到面前,把它往后撩一些免得它们沾上了呕吐物。我看看四周,车水马龙,欢声笑语,声色犬马,危机四伏。12岁的安哲,当时你立誓有一天绝不让人说你丑,我替你做到了,你会为我开心吗?
你说你也真是,为什么偏偏要在那时候长那么胖,你让他们的嘲笑至今萦绕在我耳边你知道吗?当然了,这也不全怪你,也怪你父亲,为什么不肯买几件好衣服给你。每一次进商场,你刚看中自己喜欢的,你父亲必然会以“穿着不正经”为由拒绝买给你——不,我觉得还是怪你,好看的人穿什么都是衣架子,你小学的时候不会在乎穿着,因为你那时候身材好,你看你现在,就是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可是我又不该怪你,如果不是你父亲因为初中学习压力大对于你的运动量疏于管理却还逼着你像“他当年当兵的时候”一样吃那么多……反正吧,你和你父亲都令人厌恶。
所以他的友谊对你来说会那么弥足珍贵。你有多害怕失去他,他说他喜欢集邮,你赶紧讨好他,偷了一套父亲珍藏的邮票送给他——后来你才知道,那是你父亲已牺牲的战友的遗物——你父亲知道你把邮票偷了送人后,依旧是一顿毒打。这一次打的比哪次都凶,那是你第一次,告诉他你受不了了,你砸碎一个碗,碗的碎片正好从你父亲脚踝处的静脉划过。血汩汩地流出,你父亲看着伤口,“啪——”一个鞋子砸在你脸上,然后自己提着受伤的脚去了医院。你看看时间,到上补习班的时候了,你看着家里一片狼藉,叹了口气,拎上书包出发去。
下补习班回到家里,你看到父亲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在喝酒,只是脚被裹成了馒头。你准备回房间写作业,你父亲叫住了你:“小哲,陪我喝几杯。”
你做出一副冷漠的表情,“我不会喝。”
你父亲不管,还是给你倒了一杯,“你终于长大了,知道还手了……当年我在部队里,领导拿手指指着我说话,我直接把他的手指头拧折了。还没有谁敢对我怎样,我从没想过,有天能把我打伤的人是你。我敬你一杯。哎呀,长大了,出息了。当年你妈怀着你的时候,我出去打麻将,你妈跟我闹,我反手就把她撅在地上。那时候要是把你撅掉就好了,这世界上就又少了一个不孝的畜生。”
你爸爸盯着酒杯,眼渐渐泛红,“你以为你父亲我是个糙人?我也爱看书的,《红日》、《红岩》、《红旗谱》、《林海雪原》,我翻来覆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他说到这,演了起来,“对待阶级敌人,我们绝不手软!你,你这个人民的吸血虫!看你这一身膘,你老实交代!你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父亲说到这,笑了,“当年读这段的时候,那个心潮澎湃啊,你们年轻人永远不会理解的……你看看你们现在看的书都是什么垃圾。”
“退伍后,我做着小本生意。总想着这样可以省下点时间多读书,可家里人催我赶紧结婚,然后有了你这个畜生。你不知道你有多磨人,你浪费了我多少时间,我没法看书写作,我就想等你长大就好了。我就这么一直等啊等,终于是等到你长大了,可长大到底是多大?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头,哪怕你上了大学,毕业,结婚,生小孩,哪件事我不要操心?所以我打你,凶你,是我自己不甘心,我觉得未来看不到头,我的一生明明已经不能指望任何奇迹发生了,我就要这样老去了,现在谈什么‘等’都等不起了。可我就是还想再多学点东西,或者再谈一次恋爱,但这些想法都是一闪而过,因为……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我原以为我的人生还能有更多事情的……我原以为我的人生还能有更多事情的……”爸爸说到这,苍老、红润的面庞上淌下泪来。
你爸爸接着说,“我为什么那么稀罕那套邮票?因为你王叔把自己永远停留在了我们青涩的年代,而我见证着时代一点点淘汰着我。这个世界到哪都不缺人,所以我到哪都不是。我羡慕你王叔啊,不用面对这些。小哲,你知道接下来我要面对什么吗?那就是我操蛋的葬礼!”你爸爸几乎吼了出来。你语塞,本来还想安慰他几句,结果说出口却成“关我什么事”,然后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你听到房间外面,爸爸嚎叫的声音、酒瓶碎裂的声音、椅子翻倒的声音……
现在,当你成了比那时的父亲还要苍老的我,你能明白父亲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了吧?可当时的你才不会在乎,你所在乎的,除了肥胖带给你的自卑,那人带给你的友谊,还有第一次性启蒙带给你的快乐。
那是一节无聊的数学课,同桌把手伸进我裤裆。我把他手打开了,“怕什么,摸摸。”我让他滚蛋,他说下次考试可以借我抄。这诱惑我抵御不了,我学习很差,而且每次父亲一发现我考分很低的试卷,就是一顿毒打。所以我答应了他。
“拿衣服盖着,别被老师发现。”
我的下体在他的抚摸下勃起,他握住,前后左右地摇它,像飞行员手里的操纵杆一样。我们都想到这个比喻,然后在课堂上笑到一起罚站。
后来考试他并没有给我抄,我求他,还答应下次继续给他摸。他骂我恶心。
我恶心么?确实吧,如果我是真心求他,我就会说“只要你这次给我抄我就给你二十块钱”。我是那么自私,有次我看到一篇文章,作者说自己愿用十年的寿命换母亲回来,我反思我自己,我觉得我宁可要这十年的寿命。所以我答应给他摸,是因为我在他的抚摸下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我觉得这是科学上的惊喜,这是在课本上从未学过的东西,我甚至认为这世界上只有我会硬起来,而只有我和我同桌知道这件事,这是我的私属财产。
所以他说我恶心,我竟没觉得多受伤——我本来也是打算用获得愉悦为代价换取更多的愉悦,我的自私被人戳破,那我认了便是。反正因为身材我受了多少侮辱,一句“恶心”对我来说已是很轻的了。
那个时候学校有个生物园,不大的地方却是情侣的圣地。我很想和他也来一次这个地方,于是我以想来看情侣都是如何打啵为由,让他陪我来,他不想来,我说那你就把那套邮票还我,他才同意了。
“哇,你身上好大的味儿啊,我以前都没发现。”走在生物园内,他突然对我说。末了,他还补充一句,“是不是胖子身上味儿都这么大?”
我把他骗来这是为了找个机会偷吻他一下,不成想,他在我心口上扎了一刀。登时我意兴阑珊,往山上随便看了几对情侣,随口说,“走吧,没我们班的,没什么八卦。”
那天我想了一晚上该不该和他绝交。可现在想来,当有一天我身边所有人不管我穿什么衣服都会夸我穿的好看,不管我唱歌跑调多厉害都会夸我唱的好听的时候,我才会明白一句真话有多么宝贵。我当时恨死了他,我一直觉得他和那些贱人不一样,他是个愿意把善良留给别人的人,可是,原来你内心的想法和那些贱人一样,你们都瞧不起我!贱人!贱人!
第二天早上起来,父亲又是炖了一大锅肉要我吃,我说我不吃,父亲要打我,我反手把锅打翻在地,他说,“你又来是不是?”我看着他那只残废的脚,冷笑一声,拎起书包说我要上学去了。
也许我什么都可以失去,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得到他的肯定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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