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生》一、身世
我本来有四个哥哥,但其中三个撞车死了。
硕果仅存的另一个、也是程家的长子也在同一场车祸里受了伤,至今坐着轮椅。
而他的妹妹,除我之外程家另一个女儿,则是个白痴。
父亲的“天下”需要一个继承人来打理。
于是我这个私生女就被拎到了台前。
我的母亲,是我父亲若干外室之一,显而易见,还是不受待见的一位。二十年前科技不发达,她有心留个孩子傍身,于是据说耍了些手段,我就在一个冬天出生了。
那之后……我的父亲勃然大怒,将我母亲赶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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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上面的故事,我甚至有点理解我的父亲:北美最大华人帮会的首领又怎么会受一个女人算计、要挟?
二十年来,母亲将一切都算作我的过错,但她每次一开口。我就笑她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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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除了在这件事上意见不一致,我跟母亲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这些年我们过得并不坏。
除了在生下我这件事上失了算,母亲算得上一个精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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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父亲赶走后,她先是回了台南,做点杂事。
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什么,她又是那样的容貌,不管走到哪里,大家都惊为天人。
而她,很懂得把别人的爱慕,转化成社交场上的人脉,再将人脉,变化成钱。
她将赚到的钱用于投资,再成倍地拿回来。
我十岁时,她成了一间歌厅的合伙人,又过了几年,她独自开了另一间歌厅。
等到我上大学,她已经洗手不干。
我的大学在欧洲,她也跟过来。
这么看,我们无论如何,也算不得穷人,而且多少见过一点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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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如此,第一眼看见程裕阳的时候,我还是惊为天人。
那天程裕阳站在校门外,高个子,黑风衣。初冬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墨镜下半副面庞美如冠玉。
背后是空荡荡的街。
母亲本来在学校图书馆的楼下喝咖啡,顺便帮我结识一位紧要的教授。我拉她走出来,迎面看见裕阳,和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大叔,和一辆黑色房车。
“大小姐,”裕阳走到我面前来。
我跟母亲交换下表情。
“大哥叫你和四太太回去。”
在我看来,事情可有点不妙。
“他身体还好吧?”我讪讪地问。
有个黑社会爹并不是光荣的事。
身为外室私生女儿,尤其不光荣。
自从母亲关了夜总会,我们都说她以前开贸易公司……
“见了面就知道了!”程裕阳这个人,说话直来直去。
他这冷冰冰的态度,可完全配不上那天使一般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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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未瞒过我,我很早就知道,我的父亲是程凌滔。
这人有段非常“了不起”的历史:一九九四年,他做股票破产,欠黑白两道一百亿,全家跳楼。香港人都说他死了。
三年后,加拿大却跑出来“另”一个程凌滔,护照据说是日本的,标明是投资移民。
……
大难不死,连个名字都不肯改一改,你就知道这人有多强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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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上政权交接,赶上移民潮,赶上其他的事,既然他有本事出来,也就跟过去断了,一个在香港已经入了鬼籍的角色,带着早就过户好的黑钱,东山再起。
几年过后,他在异地“安分守己”,也竟没有什么国际刑警再来追究他这个“合法商人”。
可是,当初我的母亲看出来,他从那时起就跟日本、俄国、美国一些大帮会有扯不清的关系。
没几年工夫,他又成了北美华人各帮会实际上的盟主。
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问题是,这江山怎么好死不死的,落到了我头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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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离开我母亲不久,就重建了“青晟”,也包括程氏集团。
——这个人越看越是很偏执。
新的“青晟”有他吞并的势力,也有他栽培的新人。
想来裕阳就是个中翘楚。
既然他们找上门来,我要逃走,也是没机会了。
我逍遥自在,不想当什么喊打喊杀的黑道皇太女啊。
然而我要是把这意思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答应的。
二十年前,程凌滔认为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我跟母亲就必须立刻滚蛋。
二十年后,他认为我应该回去。
我不能指望他改了脾气,只能自己通情达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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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机场的路上,母亲倒自在,坐在车子的后排,冷静点烟,淡蓝的烟雾绕过猩红的蔻丹。她掸了掸貂裘,嘴边是万年不变的,没有温度的笑。
我一时倦怠,裕阳便替我调低椅背,我靠着,眯眼看母亲。
大约两个钟头,那些大叔叩车窗把裕阳叫醒。母亲也一推我。
我睁眼,车子停在什么酒店,规格不大,但,居然有个小机场,还有架看来破旧的飞机。裕阳休息好了,就请我们登机——居然是他开!
现在流氓也要考飞机驾照?
好吧,我承认,我懒了点,没考到那些国家首都的名牌大学的奖学金,所以如同流放一样躲在边远小城。也不是说母亲供不起我,但那些剑桥、牛津的法律系、医学系的学费我自己想了肉痛。
我只需要有点文化而已,反正将来我会跟母亲学做生意,不可能去领月薪。
母亲有时想想不忿,敲着我的头问,“你哪里像程凌滔的女儿?”
我真心实意地答她,“像他有什么好!”
现在,“四太太”要去程家了。其实,程家早已没什么大太太。
程凌滔怕是要来真格的,所以才要带上母亲。
程家的继承人,她妈总不好没有“名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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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母亲估计,程家应该只有长子是正室和程凌滔生的,次子许是当初程凌滔哪个弟弟在外面的私生子。三子、四子更离奇一点。因为很多人都谣传,程凌滔和他太太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每年在加拿大一聚首,也不过在台面上走个过场。但程凌滔又是出了名的……不要外室生的小孩。
任他太太娘家怎么有势力,嫁了程凌滔这种人,她绝不敢自己弄出什么私生子来。那么程凌滔这些孩子都是从哪儿来的呢?最小那个,同样名义上是正室的女儿,却又是个白痴。
或许后几个都是收养的?
真是脑筋不正常的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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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凌滔……在我心目中,他也只是程凌滔。
知道父亲是一回事,嘴上称呼是一回事,是不是真把他看作父亲,却是另一回事。
二十年来,他自是没尽过任何责任,母亲处之漠然,连带我都不指望他这个父亲今生出现。
对于我来说,他是个传说,传说里的恶棍,他的生命力诡异强大,堪称妖孽。
然而这妖孽,不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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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香港的时候,就是赫赫有名的黑道头子。
然而最有名的,还不是他在黑社会上的事。
据说,他当年偶遇了一个单纯女学生,并一见钟情。
然后他做了件很二的事,不告诉她真实身份。
女学生跟他谈了两年恋爱后,忽然发现他杀人放火贩毒行贿无所不为,一个情绪失控,在一场升斗小民对抗青晟的官司里,她站了出来,为控诉他的人作证。
当天她就死了。
报纸上说是死于街头劫匪的流弹。
但大家都说,是他一枪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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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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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被一枪打死,我跟母亲可算是幸运多了。
母亲跑去招惹程凌滔,还试过算计他,竟然能全身而退。
不能不说,这是个奇迹。
当然,也可能程凌滔只是没那么在乎她,因为不在乎,所以被她欺骗了,也不会觉得感情受到伤害。
坊间传闻,程凌滔可是很爱他那纯情前女友的。
正是因为“太爱了”,所以容不得她站在别人一边,所以一枪把她给打死了……
我一路默念着台南粗口,一面慨叹着上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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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当初为什么非要跟程凌滔在一起呢?莫不是你竟爱上了他?”早年间,我也曾问过这些俗气的问题。
“爱?怎么会?”母亲诧异:“像一个那样的人,谁还会爱上他?或者指望他能爱我!”
也对。
那么说,他俩谁也不欠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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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看在眼里的,是一个寂寞的富豪——且不论他的财富是谁的鲜血换来的。
哪怕有一成把握,为什么不试试把他拴得更牢靠一点,从他身上得到更多好处呢?
她失败了而已。
“我得到了你……”她比较感性的时候,偶尔也会这么对我说。
“像程凌滔那样的基因,跟他生孩子,你就不怕生出一个怪物吗?”每次她那样说,我总是悲愤地回应。
我肯定是害怕的。
在我看来,程凌滔跟恐怖片里的变态差不多。
万幸我资质平平。
我不能想象自己冒险、斗狠,更不要说杀人放火,谋害的对象还是跟自己有莫大的关系的人……
我跟程凌滔,应该是不怎么相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