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言(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
中书舍人纪僧真幸于(齐)武帝,稍历军校,容表有士风。谓帝曰:"臣小人,出自本县武吏,邀逢圣时,阶荣至此。为儿昏,得荀昭光女,即时无复所须,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帝曰:"由江斅、谢瀹,我不得措此意,可自诣之。"僧真承旨诣斅,登榻坐定,斅便命左右曰:"移吾床让客。"僧真丧气而退,告武帝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时人重斅风格,不为权幸降意——《南史.江斅传》
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纪僧真故意说这么一句,其实想陷构江斅,引齐武帝发飚,然而结果齐武帝却并不觉得被得罪。时人称赞江斅不畏权贵、有风骨,可见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这是一种特殊情况,如此目无君父的话,无论放秦汉还是明清,都是找死,唯独在东晋南朝三百年不会有事。这是士族最为张扬的时期,门阀尊卑成为一种自然权利,连皇帝都无权置喙。
江斅的高祖,就是西晋时期写《徙戎论》的江统,算不上什么顶级门户,比起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差得远。江氏犹且如此,在王氏、谢氏眼里,他们的血统已经高贵到比肩皇室,联姻皇室也不认为是高攀了,比如琅琊王氏的王竣曾与梁武帝的弟弟始兴王联姻,王竣对始兴王说:“下官曾祖是谢仁祖外孙,亦不藉殿下姻媾为门户耳”。
如果进一步辨析,东晋与南朝又有区别。东晋是门阀政治的极盛时期,高门士族掌握着政治权力,挤压君权,门户利益被公然放到君主利益的前面,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陈郡谢氏先后执政,与皇室司马家共享天下。
这种局面影响到后人对历史的记忆方式。比如现在说起西汉,我们马上想到汉高祖、文景之治、汉武帝,而说起东晋,恐怕就只记得王、谢,东晋诸帝几乎没有存在感。
进入南朝,门阀政治已经衰落。高门士族的政治权力被寒族出身的南朝皇帝收走,交给更好控制的寒门士族。高门士族留着高贵的虚名,手中行政权力、军事权力皆无,守着祖先留下的庄园,做装点朝堂门面的政治吉祥物而已。
因为心虚,所以他们更加使劲地做出倨傲姿态。如果说东晋的王谢是风流,那到了南朝就是可厌可笑了。高门士族们以血统为武器,将联姻严格封闭在同阶层之内,寒族士族以下水泼不进,连皇帝也干涉不了。封闭,导致更加孱弱,这些高尚子弟终成冢中枯骨。
梁武帝后期,羯人侯景来降,求婚于王家、谢家,被梁武帝一口拒绝,说:“王家、谢家门第太高,你配不上”。这句话给高门士族带来灭顶之灾,后来侯景发动叛乱,攻占建康后,高门士族子弟饿死的、被杀的,不计其数,特别是王家、谢家,几乎被族灭。亲历此难的颜之推描述说:“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故江东有《百谱》;至是,在都者覆灭略尽。”
南朝陈以后,高门士族几乎已经没有影响力了。南北统一之后,皇权恢复至高无上的地位,隋唐两朝虽然还是讲门第,但门第已不会带来额外的好处。再后来科举兴起,门第更只成为在家谱中炫耀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