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塑造了你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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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本文2012年发表于某期刊上。那时我还年轻,害怕别人说我文化精英主义。
透明化错觉
在速食文化和草根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大众口味成为了决定文学作品命运的重要因素之一。漂洋过海而来的英美文学经过翻译之后也逃脱不了这一番审判——大众的品味或许纷繁,但是总的来说,译文至少应当是“通顺、流畅”的。无论译文是散文还是诗歌,小说还是非小说,只要读起来通顺,只要剔除了原有语言及文体特征而显得透明,让人觉得它反映了外国作家的个性与意图或外语文本的基本意义——换句话说,就是让人觉得译文实际上不是译文,而是“原作”——大多数出版商、评论家和读者都会予以认可。[1]译者出于这种心理预期,力求“正确表征原作的思想”,“再现作者的精神风格”,“做到流畅自然”[2],以满足读者的阅读要求。
一般而言,目前出版大部分的译本都基本做到了以上几条要求,在市场也大受欢迎,《哈利·波特》、《暮光之城》、《达·芬奇密码》便是个中翘楚。这些作品的译者为了最大化地使读者与原作者无障碍地沟通,在翻译过程中采用了归化手段,甚至是不得已的改编和删减,让读者产生了一种译本话语透明化和作者在场的错觉[3]。
由于这种几乎无障碍的、良好的阅读体验,大多数读者都迷失在这种译者营造的“感觉、激情、兴趣、行为和习惯的共集”[4]中,重要文化信息的缺失反而显得无关紧要。笔者在本文中将用《哈利·波特》系列中的一些选段来进行比较和分析。
以下是《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中的一段对话的原文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皇冠编译小组的翻译:
George's fingers groped for the side of his head.
"Saintlike," he murmured.
"What's wrong with him?" croaked Fred, looking terrified. "Is his mind affected?"
"Saintlike," repeated George, opening his eyes and looking up at his brother.
"You see. . . I'm holy. Holey, Fred, geddit?"
Mrs. Weasley sobbed harder than ever. Color flooded Fred's pale face.
"Pathetic," he told George. "Pathetic! With the whole wide world of ear-related
humor before you, you go for holey?" [5]
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
乔治用手摸索着脑袋的一侧。
“动听啊。”他喃喃地说。
“他怎么啦?”弗雷德惊恐地用哑声问道,“他脑子也受伤了?”
“动听啊,”乔治又说了一遍,抬眼望着他的兄弟,“你看……我有个洞。洞听啊,弗雷德,明白了吗?”
韦斯莱夫人哭得更伤心了。弗雷德苍白的脸上顿时泛出血色。
“差劲,”他对乔治说,“真差劲!整个世界跟耳朵有关的幽默都摆在你面前,你就挑了个‘洞听’?”[6]
台湾版翻译:

这段对话发生在哈利逃脱伏地魔追杀之后。乔治在保护哈利的过程中被斯内普的咒语割掉了,回到家后就失去的耳朵和弗雷德开了一个玩笑。
对于原文中同音不同义的翻译,人文社明显采用了归化的方法,将其同质化为中文中的类似现象,为服务读者借助原文“创造”了一个新的笑话;彭倩雯小组的翻译则选择了忠实于原文,尽管没有照顾到不懂英文的读者,仍然尽可能地表现了原文的幽默。人文社的翻译看似更优,为所有的读者营造了流畅的阅读体验,但这种几乎毫无痕迹的译文却牺牲了英语中不同于中文的语言方式,将读者的注意力转移至情节发展上,进而阻挡了读者接触新的、陌生的文化现象。此现象在人文社翻译的《哈利·波特》系列丛书里多次出现,比如:
Some sort of explosion took place in the pit of Harry's stomach.
"What -- live with you?" he said, accidentally cracking his head on a bit of rock protruding from the ceiling. "Leave the Dursleys?"[7]
马氏姐妹版:
哈利的心膨胀起来。
“什么——跟你一起生活?”他说,一不留神脑袋撞倒了地道顶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离开德思礼家?”[8]
郑须弥版:
哈利胃里发生了某种爆炸。
“什么?和你一起生活吗?”他说,不知不觉脑袋撞到地道顶部的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上。“离开德思礼家吗?”[9]
以上选取自《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当哈利的教父布莱克建议哈利和他一起生活时。
值得一提的是,郑的版本出版于2000年,马氏姐妹的则是在原著出版后多年的2009年新译本,被书迷们戏称为“珍藏版”。从读者反馈来看,马氏姐妹的版本在“流畅、通顺、直白”方面显然要更胜一筹,此处节选的文段也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哈利与教父冰释前嫌,带着重逢的欣喜和对未来的憧憬,心中都非常幸福。这时教父又邀请哈利与他一同生活,哈利想到自己终于可以离开德思礼一家,不用再受折磨,自然是不可置信的狂喜。马氏姐妹摒弃了“胃里爆炸”这种中文读者不熟悉的、有些怪异的措辞,改为“心膨胀”,不仅无形中削弱了主人公此时的情绪感受,更将一个新鲜的意象用陈旧、平庸的意象所取代[10](Bohuslav Ilek 《论意象翻译》)。
Lawrence Venuti在其著作《译者的隐形——翻译史论》的第一章就提到了“透明的错觉”这个概念:
“透明”这种错觉是通顺话语所形成的效果,是译者通过采用通行的用法、坚持连贯的句法和明确的意义所形成的效果,也是竭力保持译文的可读性所形成的效果。[11]
Venuti通过反对营造这种错觉的归化翻译来反对英美文化霸权和个人主义著作权思想,提倡主要为文化精英服务的异化翻译。然而,笔者在这里认为,对于处于中文语境中的译者和普通读者来说,适当减少对英美畅销小说翻译透明化的追求,正是反抗文化“贫富悬殊”的一个重要手段。
近十年来,英美畅销小说的译本的销量在国内蒸蒸日上。《哈利·波特》系列和《达·芬奇密码》曾一度跻身国内最畅销书排行榜前三甲——这些小说在国内不可避免地影响着广大读者,也就是文化中产阶级。
英美优秀畅销小说在我国的大热不仅应该带来新的叙事方式、故事情节,更应该让读者体会到新的、陌生的语言方式、文化现象甚至是价值观。郭建中教授在解读Venuti理论时曾说:译者永远不应把所有的差异都抹掉。[12]的确,这种差异,也就是畅销小说译本中非本土的语言文化因素,是本国通俗、流行文化丰富、发展的一个重要来源,然而,译者对透明化的追求让读者丧失了这种机会,对“不规范”语言的摈弃[13]让别致的文化意象凭空蒸发。同时,这种如原作般流畅的错觉让读者放松了阅读的戒心,完全沉浸到情节的起伏中去,只获得了阅读故事后被动的快感,在这个过程中,却几乎没有主动的思考和咀嚼的停顿。
这种透明化错觉营造的过山车般轻松而刺激的阅读体验让大众在面对异化程度较高的作品时失去了快速、准确处理信息能力,导致了文化的“贫富悬殊”,也就是文化精英与普通读者间鸿沟的出现。正如鲁迅在一封讨论翻译的信件中所说:“我们的译书……首先要决定译给大众中怎样的读者。将这些大众粗粗地分起来:甲,有很受了教育的;乙,有略能识字的;丙,有识字无几的。……至于供给甲类读者的译本,无论什么,我是至今主张‘宁信而不顺’的。”[14]随着社会和教育的发展,人们的文化水平都有所提高,尽管如此,乙类读者,也就是文化的中产阶级,仍然是各类印刷品主要的服务对象。他们不仅是推动中国文化更新的中坚力量,也代表了国民文化、阅读素质的平均水平;可不幸的是,乙类读者在半个多世纪后英美文化再次席卷而来时与甲类读者的差距并未缩小,因为文化精英阶层早已接受更严谨、忠实的译本进行学术提升,而文化中产阶级则仍然在透明化的迷雾中徘徊不前,以一种几近自恋的心理状态要求译文最大限度的归化,却并未意识到,这种评判标准对自己本身的阅读能力和本国的文化更新并无益处。
结语
为了使文章没有翻译的刻意而刻意使用归化翻译,译者在无形之中营造的透明化错觉剥夺了畅销小说的读者(大多为年轻读者)体验新鲜文化意象的机会,“直白、通顺”的语言降低了阅读的挑战性。作为翻译的学习者和实践者,译者应当认识到,其职责不是去尽力消除差异,而是去利用这个差异,给本族语言带来变化[15],这样才能使本民族的文化不断丰富,读者逐渐成长。
参考书目:
[1] Lawrence, V.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5:1
[2] Campbell, G. (ed. and trans.) The Four Gospel, Translated from the Greek. With Preliminary Dissertations, and Notes Critical and Explanatory [Z]. London: A. Strahan and T. Cadell, 1789:445-446
[3]. Lawrence, V.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5:77-78
[4] Frere, J.H. Mitchell's Translations of Aristophanes [J]. Quarterly Review23: 1820:481
[5] Rowling, J.K. Harry Potter and the Deathly Hallows [M].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 2007:67
[6] 罗琳. 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M].马爱农,马爱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7:56
[7] Rowling, J.K. Harry Potter and the Prisoner of Azkaban [M].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 1999:379
[8] 罗琳. 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M].马爱农.马爱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217
[9] 罗琳. 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M].郑须弥.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0:227
[10] Ilek, B. On Translating Images, in The Nature of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 of the Slovak Academy of Sciences Bratislava, 1970.
[11] Lawrence, V.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5:1
[12] 郭建中. 韦努蒂及其解构主义的翻译策略[J].北京: 中国翻译, 2000
[13] 谢振天. 翻译的理论建构 与文化透视[A]. John Milton. Translation of Mass Fiction [C].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0:144
[14] 鲁迅. 论翻译[J].重庆: 文学月报, 1932
[15] Blanchot, M. “Translating”(1971), trans. R. Siebirth, Sulfur 26:8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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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月 转发了这篇日记
马氏姐妹的哈利波特真的翻译的不是一般的好!咒语几乎都是四字词语或成语。原著中的幽默感也很好的融入了译本。台版真的远远比不上。我至今无法忘记看到“小仙女东施”这个翻译的恐惧感。
2018-04-30 02:2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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