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人生，就是一部关于生育的悲壮史诗

一直想写我妈的故事，以她的人生的丰富程度，足够写成长篇小说了，那将会是一部浩荡悲壮的女性史诗。可后来我明白了，自己不是莫言贾平凹王安忆，根本没有写大部头的才华，只能写篇短文，把我妈的一生，浓缩在里面。

1

我妈一共生过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老二是儿子，出生后经过抢救勉强存活；小儿子出生比较顺利，可两岁时生了场病，后来就成了脑瘫低能儿，至今还不会说话，生活也不能自理。

我就是那个勉强存活的老二。刚出生时我不会哭，呼吸道受阻，随时会窒息死亡，还好很快我就被送急救，几天后才终于哭了出来。

因为先天问题，我从小身娇体弱，免疫力差，什么流行病都得过，而且还有一堆小毛病，比如口齿不清、没有平衡感、手容易发抖、反应迟钝，但比起夭折的姐姐和脑瘫的弟弟，已经算是健康正常了，而且我学习成绩一直挺好，于是父母对我寄予了格外的期待。

可实际上，我也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么“正常”。2013年春节，我向他们出柜，告诉他们，我是同性恋。

2

大家一般都会感恩于父母给了自己生命，而我更多的是困惑：他们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然后眼看着这一个个“有问题”的孩子，把自己压垮。

我是到长大之后才忽然知道，原来在我之前，还有个小姐姐。我妈说，姐姐夭折后，她和爸爸抱着死婴到江边，将其丢到了江水里。那之后，她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个女儿。几年前的一天，她带着我和弟弟，寻到了一处又小又破的土地庙，说是要给姐姐烧纸。姐姐没有墓碑，她专门问了我们当地的“神仙婆”，才知道只有到这个庙，才能和死去的女儿对话。

那天，她一边烧纸一边对女儿说话，说了很久，而我只能愣在一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至于我弟弟，他小我4岁，据说是因为父母不想让我一个人太孤单，在村里交了250元超生罚款，才生了他。从我上学开始，就知道他是个弱智低能儿。出自本能地，我羞于让同学知道他的存在，可我妈几次到学校来找我都带着弟弟。渐渐地，我也就习惯了，好在同学们都很善良，都说我弟弟胖乎乎的样子很可爱。

只有一次，我因此而伤心。我小学关系最要好的一个男同学，一天忽然问我：你爸妈是近亲结婚吗？我爷爷说，像你们家这种情况，应该就是近亲结婚。

从那以后，我和那个好朋友的关系就疏远了。

弟弟究竟为什么会成为那个样子，没有人能说清，但我妈坚持认为，主要责任在我奶奶。当时我奶奶第一时间知道了弟弟的病情，却疏于送诊，生生给耽误了。

而我之所以先天体弱，大概可以归因于我妈怀孕时过于劳累，怀我时她正在鞋厂上班，每天要在灰尘漫天的车间里长时间工作，下班后还要回家种地养猪。而且那时候家里太穷了，根本吃不上营养品，有天我爸好不容易买了几个苹果回来，我妈还忙得没空吃，最后苹果都烂掉了。

3

我妈脾气一直不好，非常容易歇斯底里，而且疑心很重，老觉得所有人都要害她。在我的整个童年时期，她一直都在和人吵架，家里所有亲属都和她吵过好几轮，尤其是我奶奶。

不吵架的日子里，她就会在家对我讲那些亲属的坏话，说他们心思如何歹毒，如何跟自己作对，还让我记住他们的恶形恶状，把“恨”埋在心里，将来有一天出息了，去找他们报仇。

而且她还很爱哭，经常和我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从哽咽，到嚎啕，呜呜呜止不住。

小时候面对她这些表现，我会心疼，会尝试去安慰她。可越到后来，等我长大后，再面对她的歇斯底里情绪失控，就常常感到烦躁。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恨”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让我变得冷酷了。

或者，也和“爱”有关。从小到大，父母对我都是极其溺爱的。虽然家里经济条件紧张，但我从未感受到任何困窘，吃穿用度一切方面，他们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我妈对我的关爱称得上无微不至，从不让我做任何家务，生怕我多吃一点点苦。而这些关爱，我在享受的同时，也总会感到沉重的压力。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得到这么多爱，我想让他们对我不要那么好，他们越爱我，我越烦躁。

我知道，所有的爱背后都是希望。而我根本无法满足那些希望。

4

即便再怎么冷酷，我也知道，我的出柜对于父母会是分外残忍的。于是我把这件事一直压在心里，从15岁，一直压到25岁。可是25岁后，我慢慢压不住了，我的父母就像其他所有父母，盼着我能娶妻生子，再续香火，就像他们从未因此而吃过苦头一样。那是所有希望的来源。而我一天不出柜，就只会给他们虚假的希望，到最后恐怕只会更加痛苦。

出柜当晚，我妈却没有立刻哭出来，出乎我的意料，她的第一反应，是微笑了一下，然后说：你怎么现在才跟妈妈讲呢，你小时候不是什么都会跟我说的吗。

后来我爸才告诉我，那天我睡觉之后，我妈把头蒙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夜。

我爸和我妈，面对我的出柜，态度是截然不同的。我爸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再也不对我结婚抱有期待，也从不提我的性取向，一直回避；而我妈并不死心，继续劝我结婚，给我介绍女朋友，而且对我的要求底线一退再退。

一开始，她希望我能放弃对男人的欲望，和普通直男一样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

后来她说恋爱和家庭并不矛盾，可以齐头并进，我可以一边在家有老婆孩子，一边在外和男人鬼混。

后来她又说，实在不行可以结了婚再离，只要有孩子就行。

到最后，她甚至鼓励我去找个拉拉，和拉拉生个孩子。

反正总的大前提就是生孩子，只要能生孩子，别的都无所谓了。生完都不需要我来管，她说她可以帮我养孩子到18岁。

就好像生孩子是刻进她基因里的东西，是她无法违抗的天命。

我说我怕生的孩子会像弟弟那样，她立刻说不会的不会的，现在医疗条件高了，你一定会生个健康的宝宝。

而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觉得我的基因有那么好吗，你怎么不想想，你都生了三个什么样的孩子，这样的基因，有继续繁殖的价值吗？

自从我出柜，就开始了和她之间漫长的拉锯战，中间我一度被她说得动心，可最终还是作罢。于是我妈只能暂时把渴盼孙子的心情寄托在别的孩子身上。前段时间，我大伯的一对双胞胎外孙女参加了一项比赛，需要网络投票，我妈就在朋友圈积极拉票，每天早晚发两次，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她大概已经忘记十几年前的那些恨意了。

5

我最终还是拒绝了生孩子，是因为我热爱自由，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一辈子做抵押，让自己陷入那个无止境付出的无底洞。我对生育孩子这件事怀有恐惧，这种恐惧，和我的性取向无关。

我弟弟现在已经28岁了，比我妈高出一个头，因为很少运动而身形肥胖。直到现在，我妈还要帮他穿衣服、洗澡、擦屁股。饭勉强会吃，不用我妈喂，但通常会洒一桌子饭粒。

自从我弟出生，除了中间短暂的两三年经营过一家小店，其他的二十多年，我妈一直没工作，主要就是在家照顾我弟。每天中午把我弟安顿好后，她会出门打一场牌，回家后也可以看看电视，但是她不能出远门，不能离开我弟超过一天。早几年，如果她想旅游还可以把我弟送到爷爷奶奶家，现在爷爷奶奶太老了，她就再也无法出去旅游了。

前年，我弟生了场大病，起因是误喝了装在饮料瓶里的缝纫机油，然后高烧不退，直到染上重度肺病，医生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所有人都以为，我弟大限将至，劝我妈想开一点，准备后事。

我妈，曾经无数次在崩溃时诅咒我弟去死的我妈，现在又不忍心了，说什么都要抢救到底，每天给我弟冰敷退烧，没日没夜守在病房里。后来我弟的病竟然慢慢好了，还跟往常一样。

我妈说，那毕竟还是一条生命啊，虽然傻，但是多么天真可爱，还能在家陪陪我，还是舍不得他死呀。

6

前几天趁着清明节，我回了一趟老家，待了十天。其间，我妈一次也没有跟我提生孩子的事情，这在我出柜后，还是头一遭。

对此我早有预料。去年，爸妈被一个亲戚怂恿，经不住高利息的诱惑，把几十万积蓄借给了对方，很快那个亲戚就跑路了，钱也要不回来了。那些钱里面，相当一部分是我给他们的。事发后，我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顿，他们知道自己确实错了，没有回嘴。

除了因为对我的亏欠，这次态度的改变，或许也是因为我妈终于看开了，领悟到了一些什么。

这和“爱”有关。

就在清明节前后，叔叔因为工作要去上海出一趟长差，至少要待几个月。婶婶和叔叔一直琴瑟和鸣恩恩爱爱，三十年来从没互相远离过，叔叔走的当天，家人在一起吃晚饭，婶婶说起这件事，竟然当场落泪了。

吃完饭，婶婶和我妈并肩走在路上，聊着聊着，又哭了一次。

后来我妈就对我说：你看你婶婶，那么舍不得你叔叔。你爸现在也离不开我了，昨晚他一个人躺床上，死活不让我在外面看电视，非得让我进房陪他。什么叫“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就是啊。

我回了句：我现在也有伴啊！——我指的是男朋友日日。

我妈问：那你们是爱得死去活来吗，就像我和你爸年轻时那样？你爸追我的时候在钢厂上班，每天下班那么累，还总要来我家看我，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说，只要看看我，他就开心。

我说：有啊有啊，我们现在也是爱得死去活来！

她就再没话说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她大概终于明白了，能陪你到老的，只能是爱人。如果不找一个真正爱的人，光有个孩子有什么用，现在谁家的孩子会有闲工夫陪在老人身边？我奶奶得了老年痴呆后，虽然有那么多孝子贤孙，可每天给她擦屎擦尿的，推着她的轮椅出门散步的，还是我爷爷。

7

这次回家，我妈不但完全没提生孩子的话题，还在我即将离家时，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下次回家，就把你那个“室友”带回来玩吧。

我强忍住内心的激动，淡然答应了一声。如果说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梦想，唯一的一个，就是带着男朋友回家见爸妈，让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和和气气、亲亲热热地吃一顿饭。

多么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更希望此后我妈能彻底放下对生孩子的执着，放过自己，也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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