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着这武陵源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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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转眼过了四分之一。清明前,头等的美味是春韭、野荠菜,母亲和老友二理分别买到,一日已从江南速抵华南。老友笑,有了你的羡慕,我们才感到江南格外地好!一年难免有几次要让她笑。年前那一场连续多日的雪也曾羡慕得不得了,手机上看乌桕结子,乌塌菜肥美,香橼金黄,蜡梅裹雪,每一样都是诱惑,只觉得除了思念,别无长物。看一眼雪中园林,更忆起往岁在X老师处消磨过的好下午:近市僻巷,狭长院落,立在几椽砖屋前心中温静,便置身在多年未见的过去常州的情形里了。不是刻意做出来的江南味道。长三角三城,苏锡常同在江南腹地,同处太湖片区,敝乡常州的旧迹最为凋零,能呼吸到眷恋而熟悉气息的机缘,已经越来越少。
在X老师处喝茶聊天的那个下午,便令我长远不忘。世上多少好茶,又往往被不谙其道者浪费了。我是从不长进的品茶外行。年少时喜欢一种叫“旗枪”的绿茶,茶名有英气。现在不流行英气了。每一片叶芽舒展开来,如同一旗一枪,载浮载沉,再悬浮须臾,然后恒沉。家母教导:好茶一个特点,你看,根根直竖,吊煞鬼一样。声音清晰,至今犹在耳畔。形容的夸张,好比从前扬州人叫烧麦“鬼蓬头”,苏州人称碧螺春“吓煞人香”。
茶过几巡,去上洗手间,穿过院子。几竿南天竹秀叶疏朗,细小朱红点点,正是冬春之交最可爱的果子。长窗台上十几种清秀植物,配的瓦罐陶盆也朴素,一路看,鞋跟在青砖地一路轻响走到洗手间门口。欹墙角落头一方石碑映入眼帘,似乎是随意搁着,米黄颜色,新刻行书,字迹宛转秀挺,不知如何没有刻完。发了一注小财般高兴,原以为刻碑这一门匠艺在家乡已式微,良匠绝迹,此刻眼前却见一方好碑,证明我是错了,一个人在冷风中眉毛眼睛笑了一歇。
任谁都知道,凡镌刻在金石上的字,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有名堂,总有名目,相对比较要紧。老早钟鼎礼乐之器昭德纪功,到了汉代,铭文在碑,再以后,撰文书碑越发成为读书人仕人宗教徒(排名不分先后)热衷忙碌之事。受朋友影响,几年来养成习惯,路过一块碑,哪怕再匆忙也要瞄上一眼。吴地诸城,偶然一次发现,苏州文庙设有碑刻传拓中心,专辟有四五十平米大屋,一屋子新刻诗文石碑,据说不乏感兴趣者和学习者。我总是慨叹,人文荒芜,三分光景已够一卖的现在,苏州老城替整个苏南城市存续了一部分风和韵,一部分核心的优美。过年回家,难免偷暇先在苏州待上一两日,逛逛园子,吃同得兴的面,江南特有的灰白色天空,寥寥几笔炭黑的屋际线,平常街巷木叶凋尽后的姿态,都是自小熟悉的场景,使我远来入得旧梦,一点悲酸,微微糅杂甘甜。
一百多岁故去的老常州人周有光讲过,他年轻时候,常州人说中学毕业很好了,但苏州人说,中学不行,一定要上大学。两地思想观念不同,和文化经济底子的厚薄有关,也自然离不开地缘因素。往上追溯,苏州在春秋至两汉已是富饶城市。而常州(故地名毗陵),到了三国东吴之际,仍属于土田未垦、野兽出没的地带。孙权常至游猎,多虎,有一回马还为虎所伤。史载“田多秽恶”、“地广人稀”。到了东晋改名晋陵,仍然“晋陵地薄,远不如吴”(史学家田余庆先生语)。尽管如此,晋室南渡时,大量士族流民随而南下,选择侨居之地,考虑到长江可做天然屏障,胡骑难以追抵,便视为不错的一域。才有往后山东兰陵萧道成、萧衍一族的南来,在武进(今属常州)的寓居。六朝齐梁两代十多位皇帝的故居地,所谓齐梁故里,来历便是如此。诵念一些土里土气的地名,“晋陵路”、“兰陵公园”、“新丰街”、“练湖”……到底还是六朝江左形貌的确凿印记。父母家近晋陵路,今春街面上又是紫叶李、樱花粉白如雾,海棠花红白成阵,长堤柳绿,但覆盖的旧貌,四通八达的水系,已渺不可追,脑补也不可补缀。或许人们以为,江南自古以来是,天然是,且将永远是鱼米之乡。天晓得史书上写过,“生东吴,死丹徒”,这样的言语。
生东吴,死丹徒(旧属于晋陵,地近镇江),两地自然条件如此不同,受到无数种作用力,精神面貌发生无穷微妙衍化,多少个朝代过去了。日新月异的文化艺术方面,仅举碑刻这一例,恕我孤陋寡闻,十多年来只见X老师院中一方新刻好碑,以此与苏州文庙碑刻传拓中心相互观照,恰是一千六百多年来迄今两地传统文化空心繁荣的投影。
回到茶桌,X老师相邀下一趟回来,再来吃茶,那时茶室就搬到近园去了。心中万分情愿,我立刻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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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园,在地方上不大为人所关切,却是吾乡唯一一处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的私家园林。
明清园林荟萃于江南,名园留存最多的,自然无出苏州其右者。常州也有几处未废尽的园子,以题名低调谦抑著称。比如近园,“近似乎园”;约园,“约乎成园”;未园,“尚未成园”。可见园主人都有见识眼光。我幼时在未园上过几天幼儿园(父亲单位职工托儿所设在未园),假山可以爬,回廊间有小木马。旧照片上穿着圆圆玻璃纱裙,背靠太湖石,晒得黝黑,笑嘻嘻望远。
但其实度日如年。三岁不到的小孩,从别的幼儿园转来几天,有被放逐之感,骑上木马,好比捞到救命稻草,背后空荡无依,太湖石平添阴森。
和二理说及此事。去年同游苏州环秀山庄,极闷热的一日,她说也是,小时候因父亲对园林的爱好,被带了去逛一个一个园子,着实无趣。一般苏南人,苏州周边城市长大,不大会在成年搵食之余,巴巴生出一个念头,为了游园专门往苏州跑,一来近,二来谁不是打小去过多少遍了?二理不曾想到,2017年6月26日,会被我拉到苏州。入得环秀山庄,穿过有榖堂,四面厅前一水绕山,别无几个游人,眼睛才一霎,已不见她人影,边廊传来声音:宁可此地待一下午,我哪儿也不去了。
环秀山庄,叠石艺术最为杰出,位列江南园林之冠。待我走到边廊一望,伊人已在问泉亭里,临流绿涧,美人靠惬意靠靠,像在自家院子里。看见我,远远打招呼:驱蚊水带了伐?包里正好有一支,便送过去。她喷好,就不动了,此后有时低徊瞻眺,若有所思,有时望望野呆,有时手机处理事体,像煞了一个环秀山庄此刻的主人。
假山出自乾嘉时期叠山名家,常州人戈裕良之手,按陈从周先生言,“造园者不见此山,好比学诗者未见李、杜。”仅半亩之地,以少量石叠连绵磅礴之山,童寯、刘敦桢、陈从周诸先生皆曾撰文述之。最早接触的一本1980年初版《园林谈丛》,谈及环秀山庄作者,有一句:“戈氏运石似笔,挥洒自如,法备多端,实为乾嘉时期叠山之总结者。”
如今出于安全原因,无论四季,园方均杜绝游人进入主山,近年来连次山也禁止登临了。如此,重层游览线路便完全被阻断,移步换影固然做不到了,“山中空而浑雄,谷曲折而幽深”的大师手笔,更无从领略。赤足而登的回忆将成为永远。忆昔从东北上后山,柏针遍布土石,脚心痒痛之际,已近山巅,湖石灰白,一树高茂,真仿佛昆仑山盗仙草之境。平望飞梁,俯瞰沟壁悬崖,蹬道而下,山洞幽涧,视线穿过一丛青萝,远远正对此刻二理玩手机之亭,站立处便是邀人鉴赏处,抬头仰面,宛自天开,白云澹荡,缓缓移动。
钱涌《履园丛话》:“堆假山者,国初以张南垣为最,康熙中则有石涛和尚……近时有戈裕良者,常州人,其堆法尤胜于诸家。”近园早于环秀山庄,构筑于清初,陈从周先生度戈裕良必先见此类先例,渊源有自,总结提高。所以重游环秀山庄之前,和二理先去了近园。
那么近的近园,从父母家出发,步行一刻钟就到了。她在西门候着,发来消息:看情形比较衰败。我在东门,月洞门安装铁栏,望进里面,幽静如绿云堕地,发消息告诉她:东门闭锁,里面一望无际的绿。
园主人杨兆鲁,顺治年间营建近园,自记:“自抱疴归来,于注经堂后买废池六七亩,经营相度,历五年于兹,近似乎园,故题曰近园。”清初有名的画家恽南田亦受邀为之协力,原本二十多个院落,一园之胜,千岩万壑,“近似乎园”,实在过于谦抑了。江南古典园林留存至今的,大多为清中期以后筑造,清末民初又是其中最大宗。楚楚有致如近园,可贵仍具一些晚明风格。不可思议、也很可思议,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不断被蚕食,游步所见,沿途可证分散之惨。所幸核心院落仍存,匝以垣墙,池馆尚在。2017年6月23日从西门入,和二理立于西野草堂之前,横斜老树之下,凭栏一池一山,胸中一尘不染,经过了长久岁月,始能感知细节精神,多少言语想说,慢慢平息。
近园之构,核心残容,中岛以黄石掇成,山不高而苍浑拙古,颇有“平冈小坂”之风,林木硕秀,天然质朴,辅以大池,隔水相望,便可获一幅兼得倪瓒、石涛画意的大图。
近园偏安一隅,是X老师的茶室,一周后去看X老师。喝茶的屋外,粉墙桂树,大雨如帘。雨歇的片刻,二人便径出草堂,穿游廊,过石桥(子母桥)、复道上山。黄石湿滑,泥岩相属,石路崎岖,落叶黄褐发亮,可以闻到泥土气息,细小蚊虫愉快尾随,如入深山,X老师摩挲树干:“这许多大树,原先老病不少,有人动足了脑筋想方设法,才一棵棵救活。”
我忍不住说,欠缺修葺,疏于打理,石山之上,排水管道纵横露明,池水虽绿,却不甚净,最碍眼是池中一只蓝色增氧机。园林贵在含蓄,要幽明雅静才好,这丑陋之物很不协调,不知是否江南古典园林唯一一只增氧机。池中有鱼,要活鱼,大概增氧机是省钱办法。心里叹一口气。
那时想到一句戏文,昆曲《牡丹亭·拾画叫画》里的《锦缠道》,当时唱出来就好了,头一句“门儿锁,放着这武陵源一座”,和整支曲都符合眼见光景。园林与昆曲本为旧时绝配,曲折、虚实、高低、过渡、停顿、藏露,隽永蕴藉,文学气质,都有异曲同工之妙。难得武陵源一座深可爱怜,不知如何珍惜,众所周知的原因,还是放着不动,不为太多人知为最好。
观览不尽,满怀温柔沉沉。挥挥手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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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拓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4-10 07:5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