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神话下的游戏人生
克什米尔、阿格拉、德里、孟买、巴基斯坦、孟加拉、瓦拉纳西、再回孟买,萨利姆作为午夜之子,见证了印度波澜壮阔的近代史,也被卷入其中,在魔幻、诡异、诙谐、暴烈、冷漠、传奇的细节中将现实与宗教、梦想与桎梏、压抑与反抗、幸福与悲凉的大戏展开,唯有超越这一千零一个密码才能揭开印度的秘密。萨曼·鲁西迪的野心是创造一本关于近代印度的《一千零一夜》,但不停讲故事的萨利姆却帮助鲁西迪有意无意地成就了新时代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
记忆的消失与重建,重生之时也是死亡降临的时刻,满纸荒唐言,絮絮叨叨的自我展露,绚烂瑰丽的人物命运,次大陆还能找回自己曾经的理想么?还是被阉割后的恐惧终将伴随接下来的历史?不管怎么说,《午夜之子》将神话般的印度历史浓缩为了一群人的(午夜之子们)的历史,他们不是高瞻远瞩的政客、奋勇杀敌的勇士、随波逐流的平民,而是强有力的魔术师,他们书写着近代印度波澜壮阔的画卷,同时他们也是有心无力的英雄,被现实夺取了魔力,在深陷泥沼的记忆废墟中慢慢死去。午夜之中踟蹰,黎明终究会到来的时刻,午夜之子们会复活,在尘埃的深处,然后让魔幻在这片土地上继续上演。
关于印度的历史,基本来说就是一本烂帐。依靠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才勉强完成断代工作,近代考古发现也大大补充了其时代脉络。印度的历史不可避免地和印度教的历史纠缠在一起,被神话叙述所替代,也让一切似乎如命中注定般理所应当。印度摆脱英国殖民,成立一个现代化的民主国家后会怎样呢?这个国家的命运还会纠缠着那些关于宿命、神迹和天人交战的寓言蹒跚前行么?鲁西迪给了肯定的答复,一切照旧,只不过,新一代的神灵们早已败给了更加可怕的魔鬼。
很容易发现小说中萨利姆、湿婆和女巫帕萨蒂隐喻了印度教的三大主神梵天、湿婆和毗湿奴。梵天本是宇宙的创立者,萨利姆也一手缔造了“午夜联盟”,但奈何人类被创造,梵天因为莎维德丽被湿婆砍掉了第五个头。梵天和湿婆的战争也如创造和毁灭般相生相克。萨利姆和湿婆的命运反转更是值得深思。因为护士的掉包行为,萨利姆和湿婆开始了他们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即使他们都在印度诞生的“午夜”出生,但只有萨利姆收到了尼赫鲁的来信。因为被掉包,萨利姆的童年得以在中产阶级家庭度过,住在孟买的上流宅邸,而湿婆成为了乞丐的孩子,尝尽人生艰苦。也许是命运的玩笑,萨利姆也败在女人手里(鲁西迪在书中甚至安排了一章专门回顾萨利姆的“女人历史”)。两人命运的反转也伴随着印巴战争的背景成为了历史的注脚。萨利姆目睹湿婆成为趾高气扬的印度军官(还成为了“种马”,在中产阶级妇人圈子里处处留情,这也与湿婆男性生殖的象征相互吻合),而自己却变为了阶下囚。湿婆不仅毁灭了萨利姆,也摧垮了整个午夜联盟,在瓦拉纳西,在神圣的恒河岸边,神话终结,放逐开始,一切都走向了命运的未知。
萨利姆作为“我曾经是太多太多的人,可以有四种人称”的四臂梵天,终究没有在这个他所开创的世界里生存下来,反而成为了历史的尘埃。湿婆“以下犯上”的行为是人类对神灵的挑战,而具体到小说之中,湿婆和萨利姆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们在几乎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出生,都有着超越常人的力量,但命运的玩笑却异常残酷,在“身份”游戏的兜兜转转之间,生命的轨迹也早已改写,他们都成为了某种力量的旗子,湿婆成为了“种马”,而萨利姆却丧失了生殖的能力,成为了一个“不完整”的男人。萨利姆在别墅里度过童年的时候,寄生贫民窟的湿婆早已埋下报复的种子,在瓦拉纳西的监狱中,他毫不留情地执行“铁娘子”的命令,阉割了所有的午夜之子,血脉断裂,恒河仍然流淌,但它也终归无法回到它所出生的地方了。
萨利姆既是“鼻涕虫”又是“佛陀”,他丑陋的外表下却有着极强的洞察力。他会发现母亲的旧情未忘,姨妈的婚姻危机以及国家的风雨飘渺,但作为“午夜之子”,得到尼赫鲁亲笔信认证的“午夜之子”,他却无法改变这一切,反而目睹事情变得更糟。他为自己的身份迷茫,就如同这个年轻又古老的国度,看不清未来,也摸不透现在。被掉包为古老的克什米尔人的后代,萨利姆一生都挣扎在伊斯兰教与印度教之间。鲁西迪将故事的起点放在克什米尔,其象征意味不言而喻。克什米尔是印度分裂的伤口,是现代印度的原罪。那里仍然残留着来自远古历史的幽魂,在深不见底的湖底,死亡的鲜血让水草都能变红。在阿姆利泽,被尸体堆砌的火车徐徐进站,而邪恶的诅咒也才刚刚开始。
印度作为世界宗教的试验场,不管是什么信仰,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宿。少年Pi能尝试许多宗教,然后找到人生的终极奥秘,萨利姆却在这繁复的迷宫中迷路了。巴基斯坦对于萨利姆来说是遥远而不真实的存在,最后甚至变为了噩梦上演的地方。在英国人遗留下的别墅中,萨利姆看到了西方文明的冠冕堂皇,孟买是英国人宿命的轮回之地,他们从这里来到次大陆,又最终从这里逃走。西方文明留下的一切最终在新印度变了形,漏洞百出的民主制度、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萨利姆被暗恋的英国情人侮辱与抛弃,印度终究无法从后殖民的泥沼里脱身。如果说克什米尔是巴基斯坦与印度的“脐带”,是无法割舍的联系,是暴力与恐怖的代名词的话,阿姆利泽、孟买、加尔各答,哪个城市没有伤痕累累的过往?哪个城市没有无法回首的记忆?萨利姆的父母在阿格拉的短暂生活,见证了旧印度的瓦解,土邦解体,殖民主义最后狂欢,民主运动蠢蠢欲动。还有那个旧痰盂,在阿格拉,印度穆斯林文明最后辉煌的之地,成为了萨利姆联系过往的自我证明。在惨烈的民族战争后新时代的白色恐怖之下,萨利姆用痰盂保留着仅存的自我意识,我是谁?我在哪里?不光是萨利姆,每一个从旧印度跨入新印度的人,都需要适应,但他们似乎又无需改变,因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多种宗教和谐共存并不容易,在“百万叛变”的印度,鲁西迪寓言了现代印度的命运,没有神明的护佑,因为他们都被阉割了。萨利姆在紧急状态开始时选择死去,从之后的艾哈迈达巴德再到2008年的孟买,伤口远没了愈合。萨利姆的家人死于民族分裂的夹缝中,在火光漫天的夜晚。萨利姆一夜之间成为了流浪者,被印度光荣的历史抛弃在了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孙德尔本斯。那里是恒河的入海口,印度的又一个伤口(西巴基斯坦的克什米尔,东巴基斯坦则是孙德尔本斯),吸血的水蛭爬满身体,遮天蔽日的红树林如同鬼魅,灵魂被吸干、记忆却慢慢复苏,佛陀最终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但也为时已晚。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有了新的身份,没有人还记得他,随着奔流的恒河,萨利姆也掉入了记忆的汪洋大海。在那里他终于记得如今这个世界是自己阴差阳错造就的,他并不仅仅只是见证者。
鲁西迪的故事让萨利姆这个新时代的神变得如此狼狈,不仅罗圈腿、黄瓜一样的大鼻子、脑袋上秃了一块、一只耳朵聋了、只有九个手指头,甚至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乃至最后被阉割。无力的主人公不正是当今印度混乱现实的表征?在建立着一个个强人时代的同时,历史的进程却永远地裹足不前。萨利姆身份的混乱,是鲁西迪自我影射,也是印度的国家象征。在所有一切的混乱后面,仍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牵绊着,如同奔流不息的恒河水。这种力量让印度之所以成为印度,但什么又是真正的“印度”呢,没有谁能为这片土地下定义。奈保尔反感那位土邦主的观点“印度只能被体验,不能被评价”,同样,鲁西迪也将猛烈的大棒挥向了印度文明的缺陷和现代政治的危机。这不是浪漫主义的“百年孤独”,而是摧枯拉朽的“失落之书”。遥远的传统在召唤,新染的血迹还未干,这片神奇的土地接下来的恢弘画卷如何书写?萨利姆已透支完了他的想象力,下面就只有交给各位读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