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紫茉莉
茉莉
那时候，鸡腿老师还没有猫，屋子里只有一盆茉莉。茉莉摆在窗台上，枝条细弱，叶片也单薄，不知道她是否开过花？她是鸡腿老师的伴儿，默默地陪着鸡腿老师：晴雨雾风，茉莉她一直在。
茉莉花的芳名，如雷贯耳，无人不晓。“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那首老歌这么唱。茉莉花最可爱的是它的香和白。我想，茉莉花的香气，一定是人人都领略过的，清新、柔和、婉转、舒缓，沁人心脾。《花镜》里介绍茉莉：“原出波斯国，今多生于南方暖地。北土名‘奈’。木本者出闽广，干粗茎劲，高仅三四尺，藤本者出于江南，弱茎丛生，有长至丈者。叶似茶而微大，花有单瓣、重瓣之异。”我只见过木本茉莉，都是重瓣小白花。真没想到茉莉还有藤本的！想来藤本茉莉一定更加温柔吧，细软碧绿的藤，小巧雪白的花，萦绕不去的香……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众人在藕香榭吃螃蟹作菊花诗，“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不知迎春穿的茉莉花是木本茉莉还是藤本茉莉，是单瓣茉莉还是重瓣茉莉？
我爱茉莉花的香，但我与茉莉花的缘分好像不太深。我只记得，高中时候，教室的走廊上搁着几盆茉莉花。一个六月的早晨，我去学校上课，去得太早，教室还没开门，我站在走廊上等。外面下着大雨，雨帘重重。地面上积了水，雨水倾盆而下溅起无数雨花，从楼上看去，地面仿佛是波涛汹涌的海。在轰鸣的雨声里，在潮湿的雨天的空气里，茉莉花静静开放，花朵娇小素净，香气悠然而来。身后的教室空无一人，然而有此花香，我不寂寞。现在想起那个六月雨天的早晨，想起那时候的日子，心里有万语千言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有时就是这样，回望往昔，默默无言。唉，反正，都过去了……
后来我养了一盆茉莉。这盆茉莉，开过一次花。再后来，我养的茉莉死了。那阵儿我连自己都顾不了，根本没心思力气去照顾花。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茉莉。
总之，茉莉如雪的花朵和盈盈的香气，只是浅浅地从我的生命里掠过。偶尔喝到茉莉花茶，那花香混着茶香，在热水里流淌，喝一口，芳香溢满唇齿。在那流动的温柔里，会想起碧叶白花的茉莉，会想起如烟如雾的细雨中青翠的茶山。
紫茉莉
我爱花，可养花水平真不怎么样，算得上是“辣手摧花”。我只养得活那些生命力强的、可以适应疏放管理的花。因此看到鸡腿老师的孤单的茉莉，我本想说：“我也养一盆茉莉吧。”我思考一秒钟之后，说的却是：“我决定养一盆紫茉莉。”我想让我的紫茉莉，与鸡腿老师的茉莉，遥遥相伴。
茉莉，紫茉莉，听起来像是一家人，其实她们完全不似。
紫茉莉我养过，养得很好——我能养活的花儿，一般都是那些不怎么高贵的花儿。紫茉莉就是这样一种花儿，长在墙角路边，扔一颗种子，无需仔细照管，便长出来一大丛。紫茉莉朴实，有乡气，繁茂的枝叶乱糟糟地铺洒开，花朵小小的，形状也普通（像个长柄小喇叭），看起来格调不高没有仪态没有风情，毫无茉莉的高贵雅致。
然而我还是爱紫茉莉。
紫茉莉又叫胭脂花、晚饭花、洗澡花。
我奶奶把紫茉莉叫做胭脂花。为什么紫茉莉又叫胭脂花？制作胭脂的主要原料是菊科的红花呀。是因为紫红色的紫茉莉，颜色比较接近深深的胭脂色？紫茉莉在《红楼梦》里出现过，第四十四回，“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紫茉莉的种子，可以做香粉，这是似乎紫茉莉唯一的香艳之处了。
紫茉莉叫晚饭花、洗澡花倒是很好理解的，因为夏天紫茉莉是黄昏开花，那正是晚饭时、洗澡时。
六岁那年的暮春，一次同小伙伴到外面玩儿，回来时候在山下的路边看见两棵小苗，不知这小苗是花还是菜，只觉得她们俩翠绿可爱，生气勃勃，野意十足，我起了要把她们据为己有的心思。我小心翼翼地把两棵小苗挖出来，带了回去。那时候，我奶奶住在我家。奶奶看了看，怀疑这小苗是辣椒苗：“像是辣椒。”然后帮着我把这两棵小苗种在了家门口的大花盆里。过了一些时日，小苗长大了，叶片繁密，颜色浓绿，像一小片绿云。奶奶不再怀疑了：“这是胭脂花！”
胭脂花在夏天时候开放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种的花绽放出花朵（虽然是我从外面挖回来的小花苗），因此我非常喜爱那开在傍晚暮色里的紫红色的花，小喇叭一样的花朵里有淡淡的清香。我在那开得欢喜热闹的花旁边玩耍、写作业、等我妈下班回家，我在这些花旁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馨美的黄昏。夏日傍晚的夕阳和晚霞有好看的颜色，可那是我触不到的；胭脂花的颜色也很美，温柔里有妩媚，并且平易近人，伸手可摘。胭脂花每天傍晚都会开很多，清晨时分，她们才渐渐蔫了萎了。我对胭脂花的花朵一点也不吝惜，反正明天傍晚还会有呀。我常把花摘下来，放在书页上，“让花陪我看书。”
我在那栋旧房子里住了很久，留下了许多童年回忆。胭脂花，每年都开放，一直到我搬离旧家，一直到我告别童年时光……
再一次种紫茉莉，是老虎老师从昆明回来，带回许多花种，其中有紫茉莉花种。我一面讶异这样的路边花的花种也以高价出售（感觉老虎老师上当了），一面惊喜自己又与紫茉莉再相逢。然后，我种了黄色的紫茉莉和紫红色的紫茉莉——紫茉莉有紫红色（这种颜色最常见）、明黄色、白色。黄色和白色的紫茉莉很容易出现串色，黄色和白色的花瓣上常会出现一丝丝的紫红色，别有风韵。这时，我已知道紫茉莉的各种名字，对她相当了解了。紫茉莉坚强大方。对生活绝望的心死时刻，在困境里挣扎的艰难岁月，谁没有过呢？绝大部分人都经历过。紫茉莉也经历过呀，夏季的雷暴雨、冬天的寒风雪，紫茉莉也会干枯萎谢……但那又如何？到了春天，紫茉莉在温润的春风里又发芽了。艰难心碎之时，还是要给自己留一线希望啊，等时光流去，等春天来，死去的心可能会复苏再生新芽的。
夏天，紫茉莉花开。紫茉莉还是那样大方，一开就是许多朵，并且每天傍晚如约而至。可我已不能像童年时候那样对花朵毫不吝惜，我十分珍惜这些花——童年时从来不会珍惜，以为拥有的一直都会有，而长大后却在无数的失去里，学会了珍惜。我一朵花也没有摘，只是坐在她们身边，嗅那熟悉的淡淡花香。夏天浓金色的夕光斜斜地照进来，天边有瑰丽的晚霞。此情此景，让我忆起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时光。
汪曾祺有一组小说，名为《晚饭花》。一直喜欢。小说里都是平平凡凡的小人物，像路边巷口常见的晚饭花。最近一次读这小说，体味到文字之间轻轻流动、若隐若现的悲悯。我心里有些难过，又有些欢喜。于是更爱紫茉莉了。
今天，我种下的紫茉莉已经发芽。
怀着希望，与紫茉莉为伴。
期待再一次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