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风已至夕阳处
----- 记一代国学大师黄侃先生
1906年5月章太炎到东京加入中国同盟会,任《民报》总编辑。当时 当时中国留学生聚居东京逾万人,多数人文化精英,皆聚拢在其门下交流学习。此时的黄侃也在其中。一天他随着众人去章住处,刚走至门口,见壁间大书四语,曰:“我若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这本是引用东汉戴良的话,黄侃见后,觉得章太炎太狂傲,可能难以接近,便没有交流的意思。两人第一次见面,有山水之隔。
后来,黄侃经常看《民报》,对章太炎发表在上面的文章极为钦佩。其文辞渊雅,立论以经史为据,气势排奡,极赋说服力。《民报》是同盟会的机关报,为革命派的喉舌。因为刊有章太炎的文章,报纸在留学生群体当中很受欢迎。通过对《民报》的不断阅读,黄侃对章太炎才的学问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甚至在某些方面他也甚为佩服,于是产生了和章切磋一番的想法。从此,不断为《民报》撰稿。一天,章太炎看到黄侃写的一篇文章,伯牙遇子期,大加赞赏,马上约其见面,见面之后,相谈甚欢,互为知己。至此,章黄二人张狂的名气在江湖流传,并广为人知。
1914年秋,黄侃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聘,至北京大学国文系讲授《文学概论》《词章学》及《中国文学史》等课。此时胡适从美国回来也到了北京大学,并开始推行白话文。黄是国学的忠实粉丝,一听说刚刚从外国回来的胡适要推行白话文,那还了得!有一次,黄侃给他学生讲课兴起之际,又谈起胡适和白话文。他说:“白话文与文言文孰优孰劣,毋费过多笔墨。比如胡适的妻子死了,家人发电报通知胡某本人,若用文言文,‘妻丧速归’即可;若用白话文,就要写‘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呀’总共十一个字,要是用文言文,四个字就够了:‘妻丧速归’,省了三分之二的电报费。”顿时,全场哄堂大笑!
京剧名伶谭鑫培风靡北京城,各大学多有好之者。胡适瞧不上京剧,在剧场里评论《秦琼卖马》道:“京剧真是太落伍了,用一根鞭子就算马,用两把旗子就算车,应该用真车真马……”正在欣赏此剧的北大教授们被呛得下不来台,想反驳却又找不着话,黄侃站了起来:“适之啊,适之,要是唱武松打虎怎么办啊?”胡适一时语塞,无法回答,大窘。
在北大主讲国学时。他住在北京白庙胡同大同公寓,终日潜心研究“国学”,有时吃饭也不出门,准备了馒头和辣椒、酱油等佐料,摆在书桌上,饿了便啃馒头。黄侃边吃边看书,吃吃停停,看到妙处就大叫:“妙极了!”有一次,看书入迷,竟把馒头伸进了砚台、朱砂盒,啃了多时,涂成花脸,也未觉察,一位朋友来访,捧腹大笑,他还不知笑他什么。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筹谋称帝,他仰慕黄侃的才华和在学界的威望,送给黄侃3000大洋和一枚金质嘉禾章,只为让黄侃为自己写《劝进书》。大洋,黄侃照单全收,用于游山玩水;请好友吃饭喝酒,《劝进书》只字不写,那枚金质嘉禾章,他挂在自家猫脖子上,给猫做装饰品。
1914年2月,章太炎因反对袁世凯称帝,遭到软禁,先囚于北京本司胡同,继而,又被移到龙泉寺,并派巡警守门,后又被软禁于东城钱粮胡同某宅(北京四大凶宅之一)。黄侃此时正接受北大之聘来京担任教授之职,一到北京报道之后,马上托人辗转打听到章氏下落,得知具体地点之后,马上前往探视。当黄侃风尘仆仆的来到监牢前,见章寂寞一人在看书,没有出声,一会,章抬头一看,牢门前有一个人。定眼一看原来是黄侃,两眼瞪得箩筐大,厉声喝道;你怎么来了,快走!快走!,黄侃笑了笑说,患难见真情!你不用劝说,我是绝对不会走的!章深知黄的秉性,为人没有多说。至此,两人在牢里一起聊天、做学问不亦快哉;此时,由于章年事已高,黄还担任侍奉老师的任务,事无巨细,体贴入微。此时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黄却不顾自身危难,主动前来探监,并作伴。章一生可说阅人无数;逾千山万水,渡骇浪洪涛,可曾想到,有一天,在自己遭此大难之时,亲朋好友皆冷落;居然还有人为他,不顾自己的安慰,主动前来探监,陪他。一连数月,黄早出晚归,白天外出给学生上课;晚上师生二人秉烛谈学,直至深夜。
古人语:“人生得一知己死亦足矣“章黄二人之情,是也。
真正的朋友是你走进黑夜时,他也可以陪你走进黑夜,并且和你聊一聊的人。
黄侃曾经在中央大学任教。学校规定师生进出校门需佩戴校徽,而黄侃偏偏不戴,门卫见此公不戴校徽,便索要名片,黄侃竟说:“我本人就是名片,你把我拿去吧!”争执中,校长出来调节、道歉才算了事。在中央大学教课的名流颇多,大多西装革履,汽车进出,最起码也是包车。唯有黄侃进出学校,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或长袍,并用一块青布包裹几本常读之书。一个雨天,其他教授穿胶鞋赴校,而黄侃却穿一双土制皮木钉鞋以防滑溅泥,课后晴天,他换上便鞋,将钉鞋用报纸包上夹着出校门,新来的门卫不认识黄侃,见他土里土气,又夹带一包东西,便上前盘问,还要检查纸包,黄侃放下纸包就走,从此不再去上课,系主任见黄教授连续几天未到校,以为生病,便登门探望。黄侃闭口不言,系主任不知所以然,急忙报告校长,校长亲自登门,再三询问,黄侃才说:“学校贵在尊师,连教师的一双钉鞋也要检查,形同搜身,成何体统?”校长再三道歉,后来托名流相劝,均无效果。
志士之狂、名士之狷,当然不是黄侃的全貌,他对学术的谨严与虔敬,恐怕才是其性情的根本。黄侃治学非常严谨,对待著述十分谨慎、认真。所治经、史、语言文字诸书皆反复数十遍,熟悉到能随口举出具体的篇、页、行数,几乎没有差误,即便如此,依然不轻易为文。他常说,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他还经常教育学生,中国学问犹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 作为一个学者,当日日有所知,也当日日有所不知,不可动辄曰我今天有所发明,沾沾自喜,其实那所谓发明,未必是发明。
黄侃虽放浪形骸,却事母至孝。1908年,黄侃生母周孺人病重,家中电召其还家侍疾。黄侃还家六月,生母去世,大恸,乃至吐血。当时清政府严捕革命党人,因叛徒告密,两江总督端方听说黄侃在家乡,即密电湖广总督陈夔龙速逮之。黄侃得知消息,迅即离家,辗转到日本。黄侃返回日本后,仍思母不已,乃请苏曼殊绘一图,名“梦谒母坟图”,自为之记,请章太炎写了题跋,此后,这幅画也成了他的随身宝物,一刻不离身,每至思母之时,便拿出来看看,以缓思亲之痛。是否可以这样猜想:黄侃像爱母亲一样爱中国的传统文化,这是他对国学的天然情感。正是因为这种情感,他将著述看得神圣,他做学问非常严谨,曾有名言,非五十不著书。“老师不是迂夫子,而是思想活泼、富于生活情趣的人。他喜欢游山玩水,喝酒打牌,吟诗作字,但是有一条,无论怎样玩,他对自己规定每天应做的功课是要做完的……”弟子程千帆这番话可谓知人善论。
我们再来看一下黄侃在北大讲课的神态和音容。黄侃讲《文选》和《文心雕龙》十分传神,吸引了大批其他系的学生。冯友兰说:“他上课的时候,听讲的人最多,他在课堂上讲《文选》和《文心雕龙》,这些书我以前连书名都没听说过的。”黄善于吟诵诗章,抑扬顿挫,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美感,所以,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唱和,成了北大校园一种流行的调子,被师生们戏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不仅如此,北大学生冯友兰放假回家,还照着黄侃的路数,选了些诗文,给他的妹妹冯沅君(后为陆侃如夫人)讲解,教她“黄调”,引她走上了文学的道路。
黄侃在中央大学任教授,从不对学生提及当年革命事。他的学生绝少知道他和黄兴曾是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有史家认为,黄侃为《大江报》撰写的《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社论,是武昌起义的序曲。黄侃去世后,得意弟子潘重规才醒悟他为何不言当年革命事,潘写道:“他认为出生入死,献身革命,乃国民天职。因此他觉得过去一切牺牲,没有丝毫值得骄傲;甚至革命成功以后,不能出民水火,还感到深重罪疚。他没有感觉到对革命的光荣,只感觉到对革命的惭愧。恐怕这就是他终身不言革命往事的原因吧!”
黄侃教学不拘一格,给“黄门侍郎”留下深刻印象。他常常利用郊游吃饭喝酒的机会,畅谈学问,海阔天空,于闲谈中给学生莫大启发。他讲学也是天马行空,没有章法,讲到哪里算哪里,但又处处都是学问,非一般人能理解。学者程千帆对此也有同感:“老师晚年讲课,常常没有一定的教学方案,兴之所至,随意发挥,初学的人,往往苦于摸不着头脑。但我当时已是四年级的学生,倒觉得所讲胜义纷纭,深受教益……”
谈及黄侃的才华,他的敏捷才思令人咂舌。一次他答应帮朋友写一篇非常重要的碑文,朋友约好五六天以后来取。一连四天,黄侃不动笔,也没有再提此事。交付碑文当天,人家来取文。黄侃才谈定从容,吩咐弟子研磨铺纸。格子打好后,只见黄侃挥笔如流,连上下款带正文刚好写到最后一格,一字不差。朋友和弟子见其字啧啧称赞,读其文拍案叫绝。。
黄侃五十大寿时,老师章太炎十分高兴的赠他一副对联:“韦编三绝今知命,
黄绢初成好著书。”
,上联引用了孔子“五十读《易》”的典故,赞美他50年苦读不辍;下联用蔡邕《曹娥碑》的典故,再次勉励黄侃不妨多潜心著述。可黄侃见联却大为惊恐,原来他觉得章太炎联中嵌有“黄绝命”三字。果真同年十月,黄侃在过量饮酒后,吐血而亡,一代文宗翩然离去。章一语成谶,痛失高足兼至交的他,痛不欲生独自咽下悔恨的老泪。
1935年10月6日,黄侃由于饮酒过度,胃血管破裂,抢救无效,于10月8日去世。黄侃去世时年仅50岁,虽未出版任何著作,却成为海内外公认的国学大师,黄侃师承章太炎、刘师培,薪火相传,培养出范文澜、 金毓黻、杨伯峻、龙榆生、陆宗达、殷孟伦、程千帆、潘重规、徐复等著名学者,在20世纪学术史上影响深远,至今犹存。
黄先生一生,为学可称百世师表,为师已是桃李满天下;为人瑕不掩玉,晋人风范,为友忠义豪情,敢作敢当,文人当如黄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