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一 我上学那会儿,实验中学门前还是土路。坑坑洼洼,一下雨更糟糕。路那边有好多简易房的摊子。 张美丽自认为是我的朋友,天天跟着我,看我看的闲书,听我听的盗版磁带。 那天,我们出去吃午饭,刚趟了一半泥洼子,张美丽就被一群围住的学生吸引走了。我顺着那些甩满了泥点子的校服裤腿看过去,有个裸着上身的女人笑嘻嘻地对每一个路过的人说“你政治作业写了么”。美丽推开好事儿的几个男同学,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来,扔到了女人身上。 女人脸很白,眼睛细细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黏在她的乳房上。像一座倾覆的雕像,陷在泥潭里。 警察终于来了,揪着她的头发,拖着她上警车。最后,女人被一脚亮亮的皮鞋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天是大雨过后,我为了我的一顿土豆烧肉,废了我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二 孙成龙逃课了,窝在小女朋友的被窝里。一双脚露出来,白白的,脚趾上跳跃着灯光。他眯着眼睛,看着它们,好久都没说话。她问他,是不是太迷恋自己了。孙成龙温柔地应了声。 他留宿过好多女孩子的床。每一张床都是一个粉色、花香味道的幼稚的坑。无一例外。他有的是办法从坑里跳出来。 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他饥肠辘辘,脱下了鞋,光脚踩在湿软的泥巴里。调皮地走着,然后看到女人。 孙成龙停下来,站直了,甚至下意识踮起脚尖往里看了看。女人好像也朝他笑了笑,重复同样的话。 他哆嗦了一下。老子从来不写政治作业! 那天,孙成龙清楚地记得,下着小雨,一群傻缺的同学围成了一个圈,圈里是一个疯女人。 三 张美丽和我格格不入,但是她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我跟她学会了抽烟,所以她坚持认为,我们是最亲密的伙伴。是那种可以分享秘密和嗜好的伙伴。 有时候,她热爱导演独幕剧——就是那种她觉得我跟她吵架了,她主动原谅我,我是揣着多么激动的心情和她和好如初。然而,我并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戏剧化。 美丽跟我“分享”孙成龙的底细——此处省略200字。就是“好!好!好”。重复的次数多了,我倒希望孙成龙真的好得无懈可击,然后收了张美丽,从此开始王子和干妈的幸福生活。 那天,孙成龙依旧作为张美丽的餐前酒,不停地被提起。直到美丽看到了那个女人。 美丽顿生同情心,搡开了那几个站在前面,脸上挤满了青春痘的男同学。校服落下的一瞬间,突然想起,口袋里是不是还有五块钱呢?可惜它并没有落在女人袒露的身体上,而是软趴趴地陷进了脏水里。 美丽看清了她的脸——白皙,端正,有一双很好看的、细长的眼镜。 那天,张美丽记得没有下雨,一个女人跌坐在泥水里,有一张好看的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脸。 四 最后一个暑假,我在去亲戚家的大巴车上遇到了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太太。刚开始和她座位周围的人唠叨,直到没人肯回应她了,她就自言自语起来。 我们孔家那是要出大人物了,绝对是孔子之后的又一个大人物。我孙子,那是要做大官的,搞不好国家要把衍圣公再让我孙子继承下来呢…… 我想,她还不如说,她孙子是神仙转世,带着金光。在幼年时就说过“奶奶,你背后有只凤凰”。接下来,掏出一只葫芦,倒出几颗金丹,说“列位,说要来抢购神仙脚趾丫泥做的神药呢?”我正出神,老太太使劲儿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就你看着透着一股聪明劲儿。来给你看看我孙子,重点中学的尖子生。” 我不看都不行,老太太没掐碎我的肩膀。顺着山寨机的屏幕,我倒没看到一个神仙,孙成龙正眯着他漂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 空气静止了,公大巴车随便开往哪一站似乎都与我无关了。孙成龙的这个不是传说中的贵妇奶奶,恩赐般地跟我讲述起了他的各种优秀事迹。 有的人总是爱不经过你的同意,跟你分享他的事,甚至到私生活。 老太太说话不用逗号,是用白眼和拍你一掌断句。我从她横飞的唾沫后看到了孙成龙在仲夏傍晚,一个人赤膊躺着屋顶的竹椅子上,眯着眼,似笑非笑。 此时他的奶奶忙着,端酸梅汤晃晃悠悠地往屋顶上爬。;他的爸爸坐在院子里悠闲地喝着啤酒,向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吼个不停;她的妈妈恨不得生了八只手臂小心服侍着这一家“混蛋”…… 五 事实证明我的想象力还是过于丰富了。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你想象不到的脏,并且它还诅咒一般地和你纠缠不清。 大巴车终于到站。我的亲戚来接我时,老太太正卯足了劲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拖着往车站的角落里的另一辆小巴车上走去。 我想,一个人头竟然可以这样强健,时机一到还会变成武器。 小地方的人并没有你印象中的那么善良,他们中的某些人会坏得小肚鸡肠。 我的亲戚倒是个善良憨厚的人,所以我听到的故事已经被他委婉处理了很多。 没有一个叫孙成龙的王子,住在一个城堡里。隔壁村子里有一家姓孔,男人是个专挑轻巧体力活干,攒够了啤酒钱就撂挑子的货。老娘是个骂遍全村的悍妇。讨了个姓孙的疯女人,生了个儿子。本来儿子是叫孔成龙的,后来是那小子坚持,才改了姓。 我猜孙成龙可能是宁愿疯了,也不愿姓孔吧。 六 那天,疯女人走了好久,才想起来孩子的作业本忘了带上。又折回家里带上作业本,往学校走去。不知道为啥这路这么晃悠。 政治作业千万不能忘记写啊,考不上研咋办啊! 她记得,以前也走过两次这么远的路。一次是和同学许春华,她们高高兴兴地走在校园里;一次是她自己走在瓜田的埂子上。 走着走着就忘了。 也不会有人帮她回忆起这两次走路。 因为那个许春华可能是王春华,也可能是张春华……她正在明亮的教室的教室里指导着学生“做学术前先要学会做人”。 那条弯弯曲曲的埂子的尽头有一个窝棚,窝棚里有时会有种瓜的王老头,有时会有其他村民。笑眯眯地等着女人。 他们分享着这个秘密,同时也在村口吐着瓜子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