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
二爷这辈子命苦,父亲每次提起他都会这样感叹。
二爷是我的二叔,年轻时很英俊,高矮胖瘦适中,鼻梁挺拔,面庞清秀,只是性格上腼腆不多话,但人很老实本分。 当年下放招工到一个工业城市,进了国企,在那个工人老大哥的年代,按说是很吃香的,可是命运弄人,还是娶了个腿有残疾的女人。二爷父母过世早,连薄薄的家底子都没有,妻子娘家殷实,岳父临终前给几个儿子留下话:“你们就这唯一的姐姐,还有残疾,今后无论如何大家都要帮衬她!”
二爷和二婶是双职工,企业福利又好,而且他们这个工业城市比我们的鱼米之乡发达富裕很多,早些时,他们的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记得有一年春节正好他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过十岁生日,我们迢迢辗转坐车去他家作客。我们的礼物除了两斤毛线和一些土特产之外,还有一个大蛋糕。我印象特别深,长途客车加上挤公交,那个蛋糕已经是变形得不象样子了,但还是没舍得扔掉,奇迹般地抵达二爷家并最终被我们吃掉。刚抵达的那天,我母亲带着半艳羡半嫉妒的眼神将他们家的单门冰箱、洗衣机包括管道煤气都细细打量了一遍,尽管来之前,她穿上了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咖啡色呢大衣,新烫了头发,按当时的话来说,是很格铮很排场的。不过母亲很快就收起了这种自卑和妒嫉,因为二婶的腿脚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仅能挪着移动行走,里里外外稍重点的家务活都要靠二爷来做,她和父亲看着都很感慨。父亲和二爷就相差一岁,当年一起下放农村,二爷勤快,洗衣做饭什么的都包揽了,父亲叹道:“当时我就看出来了,累命!”
后来企业不行了,我堂哥念书也不行,二婶那几个兄弟没有食言,将堂哥给想办法弄到了一个金融公司工作,平时也常接济着点。那几年,随着我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父母像行星围绕恒星一样操心着我的事,加上又不在一个城市,我们跟二爷家也没有什么走动,直到收到堂哥结婚的通知,我们才举家出动去参加婚礼。堂哥娶的媳妇很一般,没有学历也没有正式工作,兄弟姐妹好几个的贫民家庭的普通女孩子,“儿子自己谈的,也没办法!”二爷的语气里是一贯的无奈和认命。这样的人家结亲,买房子和装修自是二爷家全程准备,彩礼什么的也花费不少,为了这唯一的宝贝儿子,省吃俭用的二爷两口子也是豁出去了。他们还是住来原来单位分的小房子里,家里也没怎么装修,二爷穿着儿子穿旧的外套,二婶的腿疾则是越发严重了,步子多挪几步都受不了,看着他们直感到心酸。按习俗,婚礼前一天有的客人们要去新房子看看,那天下午前后来往了几拨人,我们则帮着招呼接待。无意中,我看见二爷在水池边将客人泡过茶的一次性纸杯拿着冲洗烫过晾干,准备后面的客人接着用。一瞬间,我皱眉、无语、觉得不可思议:这才能省几个钱,而且,多恶心!环顾新房子里的一应新潮设施,再看二爷抬手里袖口露出的起毛的旧衣服边,我终于体会体会到那句“钱是从牙齿縫里省出来的”含义。第二天婚礼现场的华丽缤纷一点不比别人家的逊半分,主婚人证婚人皆是亲友中比较有头脸的人物,二爷也如预料中的只在台下满足地笑,即使他是新郎父亲,即使这些都有赖于他半辈子的俭省,但他仍然不会站这华美的台上发表慷慨激昂的致辞。
按说儿子成家了,二爷也该歇歇了,可儿子还有孙子,儿媳在家带孩子一时没有收入。二爷这时已经内退了,经妻弟介绍又找了份差事,当然这些最后都补贴给了儿子孙子。一晃又是好些年没见着二爷了,今年清明父亲回老家时,他们兄弟几个团聚在了一起。父亲回来后说,二爷还是老样子,家里家外地累,头发也白了,身上还穿着早不时兴的手织的旧毛线衣。这也是我们预料中的,不过父亲说的有一件事倒让我们感到非常唏嘘。我堂哥所在的金融公司在省内另外一个城有分公司,堂哥前几年就调过去做了一个中层,老婆孩子房子也都迁过去了。我堂哥又有了二宝,业务忙的时候,二爷有时候会过去帮忙带几天孩子,照应一下。有一天二爷估计是要帮着洗衣服,所以要将堂哥衣服口袋搜罗干净,结果他意外地发现:我堂哥上下衣服口袋、皮夹子里竟然连一毛钱都没有!当时二爷心里那个惊讶、刺痛和难过啊,像打翻了五味的瓶子,也知道儿子生活压力大,但怎么会困难潦倒到这个程度!他当即将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只留下回去的路费,全部塞进了儿子的皮夹。堂哥后来跟二爷解释,现在购物消费都是刷卡或手机支付,身上有时没有现金是很正常的。二爷生活得封闭和保守,但并不妨碍他对孩子全身心的爱,在他的世界里,自己怎么苦都可以,但就是看不得孩子苦。
二爷的故事就先说到这儿。其实也没什么惊天动地或搞笑特别,就是记录那一代平常人的平常事,一点亲情一点爱。最后,祝愿二爷一家人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