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小铺】少年物语
少年物语
1.
轻井泽的四月初旬，往往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季节。
樱花前线卡在东京迟迟不来，气温像心电图一样早晚规律地上上下下，偶尔会降下一层薄薄的霜来，更让人看不到春天来了的希望。
每年这个时候入学的新生，总会踩着稀薄的积雪望着光秃秃的樱花木唉声叹气。没有樱花的入学礼，总是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缺憾。
“啊……这种鬼天气真让人憋屈。有樱花飞舞的四月，才能叫青春吧。唉，什么时候才能过上粉红色的校园生活。”
吉田信瞟了一眼在一边嘟嘟囔囔的好友，露出万分嫌弃的表情，他一点都不能感同身受，甚至觉得这些话十分矫情。
“这种话你需要每年都说一遍吗？”吉田冷冰冰地说道，拜托，我们已经不是一年生了。他心里想着，眼睛却追着窗外一个有一个新学生的影子。
他们虽然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制服，脖子上却裹着颜色各不相同的围巾。与那些成群结队的二年生不同，他们大多都是一个人，默默低头走进校园，怀抱着惴惴不安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表情。
绝大多数的人都像好友木村信一样，都万分期待并适当担心着自己的高中生活，他们都渴望着绚丽华美高中三年，这是他们变成无聊的成年人之前，最后一笔浓墨重彩的樱花色。
吉田却不那么想。他就喜欢光秃秃的樱花树枝，与被树枝割裂的那一抹清冷的天空蓝。
他希望自己的高中三年，可以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过去。
如今高中还剩下一年，如果没有木村这段孽缘的话，他一定可以称心如意。
木村是他中学时期的同学，他们俩虽然姓氏不同，撞名却撞得结结实实。日语里明明有训读音读，吴音汉音，偏偏他们俩汉字一样，读音也一样。
刚开始大家都以吉田君，木村君来区别他们，一段时间后木村君成了信君、信和小信，而吉田君依旧是吉田君。
这样被喊了三年，吉田与中学同学之间，互相都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由于家庭内部的一些复杂的变化，他上了当地最好的私立院校，原来班里能够上这所学校的，只有成绩好到校方愿意提供学杂费全免的木村信。
说来木村这人跟谁关系都处得异常和谐，却唯独对吉田情有独钟。他是唯一一个在班里喊吉田名字的人，每天像只狗似的汪汪汪汪跟在吉田后面叫。一开始吉田烦得要死，要不是因为有脑子里一根名为理性的神经绷着，他也许大概可能是要打人的。
可是你知道，人的大脑机构是一个很神奇的组织。日子久了，那些个嫌弃与烦躁便如同深水鱼一般潜入深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开始崛起，并迅速占领高地。吉田开始一边表现得高冷，一边又默默接纳了木村的死缠烂打。他们俩竟然像连体婴儿般开始一起上学放学，学习考试。照木村的说法，他会来这所与自己身份完全不符的私立院校，也完完全全是为了吉田。
真的是一段孽缘啊。吉田回想起这些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下了这样的结论。
2.
“话说小信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什么嘛……你居然还不知道。你这样不行啊。”木村贼兮兮地笑着，他是个脑子很好的人，数学题总是解得飞快，然而举手投足之间总透着一股傻劲儿。这种反差基本等同于不学习的人次次拿年级第一一样让人心情烦躁。吉田每次看到这种白痴一样的笑容，都忍不住咬牙切齿。“我们班要来转校生啦！！”木村兴奋地说道，声音的语调不自觉地扬起来。
“哦。”吉田哼了一声，以表示他知道了。
“你这反应有点冷淡啊。”木村不依不饶。
“这种电视剧小说里都用烂的桥段，就算发生在生活里也没什么可兴奋的吧。”
“小池说她刚刚在老师办公室看到转校生了，传说是长相非常可爱的大小姐。”
“能到这种学校来的十之八九都是大小姐。”吉田依旧没有表示出兴趣来。至于可不可爱，从下野池子嘴里出来的女孩子，十之八九都会被安上可爱这个词。
下野池子是个非常神奇的女生。平时油嘴滑舌八面玲珑，在女生中间颇有人气，除了短短的头发直接减少了同性间潜在的竞争力，她对女生甜言蜜语无微不至的能力完胜那些乳臭未干男生。不知道为什么，池子一旦跟同级男生站在一起，就会让吉田联想到老鹰和雏鸡。
吉田很少会在心里对一个女生进行评估，下野池子是个特例。虽然她平时大大咧咧，对谁都热情友好，却与木村那种单纯的善良截然不同，吉田总觉得她骨子里跟自己一样，都是阴冷又乖戾的人。
3.
果不其然，第一节课就是转校生登场的时间。女生低着头怯生生地站在讲台，把表情收进刘海的阴影里。黑板上写着她的姓名。浅野小百合。是那种在日本随处可见的，毫无新意的名字。教室里异常安静，大家翘首以盼地都等着她抬起头来自我介绍，如果她长得漂亮，教室里立刻会爆发出一场混杂着口哨的惊呼，如果她只是一般人，顶多就是一些交头接耳的窸窸窣窣。
这种转校生的剧本早就被人写烂了，吉田百无聊赖地用手撑着下巴，眼光还停留在窗外。“我叫浅野小百合，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关照。”
好了，口哨惊呼还是轻声细语？是哪种？吉田被手盖住的嘴角边扯出了一丝讽刺的笑来。
结果哪种都不是。
吉田先是听到了坐在前面的木村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教室依旧安静如初。吉田这才转过头来，看向转校生。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如果不是她的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大概会让人产生尸体站在台上说话的错觉。单纯就长相而言，没有人会用除了漂亮之外的词汇去形容她，只是这也算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美丽。她让人屏息的，是一种从内至外的令人心生怜惜的气质。她只是站在那儿，便让人联想到在雪原迷失方向的梅花小鹿。
同学们一言不发，大概小一部分是被她的苍白脸色吓到了，而另一部分是因为害怕发出声音吓跑了她。
吉田看着她，她的眼神缓慢地滑过教室的边边角角，然后停在了他这里。吉田在她的眸子里逮住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种情绪，不过却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啊……她也根本不是什么大小姐嘛。
吉田见过小百合，就在去年夏天，自家后院的玻璃温室里。她的爷爷是在负责照顾院子花草的老花匠。
“信少爷，这是我的孙女小百合。”那才是吉田第一次见到她，穿着浅色的棉布裙站在一片绿色中间，脸色苍白，眼眸黑亮。
她轻轻弯腰，吉田也不急不缓地向她回了个礼。
是来轻井泽避暑的吧。吉田想，并没有太过在意。
一整个夏天，吉田经常看到小百合在自己家花园里看到她托着画板画画。正面撞上了便点头打声招呼，不过吉田还是尽量避免自己被她看见。暑假结束之后，小百合特意向他告别，那是他们整个夏天里唯一一次交谈。她送了吉田一副自己画的芍药。“承蒙关照了。”她说，眼里闪过一丝光。吉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收下了礼物，礼貌性地道谢。只是一个夏天点头之交的关系，很快就被吉田忘之脑后。直到他再次在教室里，捕捉到她眼里的光。
4.
午间休息的铃声一响，木村如同往常一样，迅速转过身来，嚷嚷着要看吉田的便当。木村自己也会带便当，只是从量到质都远远比不上吉田的丰富豪华。每天的午间是木村最兴奋的时候，因为吉田往往都会把自己的便当分一半给他。
“说实话，你其实是为了便当才考的学校吧。”吉田轻声揶揄道。
“哪有，我是为了你。”木村对吉田的刻薄习以为常，并毫不客气地打开了吉田的便当盖，正准备大快朵颐，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迅速扫视了一遍教室。
“哎！小池，转校生呢？”木村向坐在另一边的池子晃了晃手。
“小百合？刚刚我邀请她一起吃饭来着，但她一下课就不见人影了。”
“她一定是太害羞了。池子姐你太热情反而会吓跑她的。”跟池子一起吃饭的女生说道，然后几个女孩子不知道在哪儿找到了有趣的点，哄笑成了一团。
吉田瞥了眼她们艳丽明媚的脸，高中女生大概就是这样的生物，虽然都没有罪大恶极的心眼，却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就如同她们手上黑曜石般的水晶指甲一样，露出些许刻薄黑暗的表情。
“那我去找她。”木村永远不会多想，他扔下筷子噔噔噔地跑出了教室。吉田想要阻止他却没来得及开口。
“啊……真羡慕小百合啊。”另一边传来了女生娇俏尖细的声音，“我也想跟信君一块吃饭。”
“呐，这不还有一个信君吗？”
“哎呀讨厌！”说完女孩子们又笑了一团。
吉田皱了皱眉，偏过脸，不再看向女孩子们的方向。
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胃口。
木村一直非常受女孩子们欢迎，这势头在他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到高中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情书收了不少，表白也近乎每月都有。成功不成功对女孩子们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比起恋爱对象，她们更喜欢恋爱状态的自己，所有人都想要粉红色的青春，仿佛如果心中没有意中人就会被周围的朋友抛弃似的。所以哪怕是为了合群，她们也总会找出一个喜欢的对象来。
而木村显然就是一个完美的对象，性格温和体育文化成绩都很优秀。人看起来也很清爽干净。
简直没有比他更完美的人了。
然而实际上，被公认长得最好看的男生是吉田。他有很薄的嘴唇和秀气的鼻子，即使隔着细框眼镜也能清晰地看出他宽窄得恰到好处的双眼皮。用池子的话来说，他长得活生生的就是个从昭和时代走出来的贵族公子。
但却鲜少会有女生接近他。当然吉田自己拒人千里的性格是主要原因。还有就是，坊间传言，女生中的人气王下野池子喜欢他。
没过一会儿木村高高兴兴地带着小百合回来了，他把她拽到吉田面前，说这是小百合，以后我们一块吃便当吧。
小百合温柔又羞涩地笑，她用食指将掉落在眉间碎发捋到耳朵后面，露出小小的白白的耳垂。她说：“信同学，请多关照。”声音柔软。
吉田不知道为什么胃里一阵翻腾倒海。
小百合是班上除了木村第二个喊吉田名字的人。
而吉田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满脑子想的是，原来女生这种生物，妩媚起来居然这么可怕。
5.
让吉田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小百合成了木村的女朋友。
正赶上了五月初轻井泽樱花满开的时候，又是新生入学一个月，校园掀起了一场疯狂的告白热。无论是景色还是人的表情，到处都洋溢着一片樱花粉。
吉田每年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时候，男生女生都像发情一样情绪高涨，哪怕他每次都只是冷眼旁观，也会被扰得心神不宁。
就在他本来就心烦意乱的时候，木村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告诉他，他跟小百合交往了。
吉田起初惊讶地“哎？”了一声，随即很快又吐了一个漠不关心的“哦。”木村开始对着吉田滔滔不绝，说着小信你不介意我们以后三个人一起放学吧，我们可以先把你送到车站再回去吧啦吧啦。
中学三年加高中两年，即使学校在不同的地方，木村都是那个坚持绕路把吉田送到车站的人。木村此刻最担心的是因为自己交了女朋友而忽略的吉田。木村叽叽喳喳地说了很多，吉田心猿意马地答应着。
吉田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反复想起流连在小百合眼眸的那一瞬的光，从心脏的某个地方涌出了一些情绪。
“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这周末我们去四人约会。”木村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地说道。
吉田听到四人约会这个词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实在想不明白木村的脑回路是怎么从回家的问题绕到了四人约会这个事情上的。
“哪来的四个人？”吉田一脸莫名其妙。
“小池！我们周末去四人约会，你去不去？”木村突然绕过吉田，大声向坐在另一边的池子搭话。
“啊？好啊！”那边爽快地答应了。随即传来女孩子们一片齐刷刷的高声尖叫。
吉田听罢猛然回头，漂亮的眉眼里一片凶光。池子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似的，也偏过头来，毫无畏惧地给他回一个灿烂的笑容。
6.
然后呢。
然后下野池子就放了他们一个大鸽子。
她在碰头的前十分钟给木村发邮件说她病了。这个时间点掌握得实在是恰到好处，若是太早，吉田肯定就干脆不去一了百了，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会傻不拉几地起个大早跑到车站去会合。
而此时三个人站在广场中间面面相觑，吉田想跑都跑不掉。
木村不会让他走的，如果真的可以掏心掏肺，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把一股子热心肠全送给吉田。他怎么都不舍得让吉田白白跑出来又一个人回去。
吉田最清楚木村死缠烂打的个性，他不想在小百合面前把事情弄得太尴尬，所以硬着头皮答应了木村三个人一起玩的建议，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满是愤恨。吉田笃定池子是有意为之的。
整个约会吉田都心不在焉，小百合也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只有木村一个滔滔不绝。但比起一直游离在外的吉田，小百合会根据木村的反应小幅度地点头，或是用手掩住嘴发出轻柔的笑声。所以虽然是三个人，呆一块看起来还不算太难看。
“好渴。”逛了一天，即便是精力过人的木村也还是说累了。
“我去买饮料。”吉田说罢，正想起身。
“我去吧。我知道你们俩喜欢喝什么。”木村说完，还挺得意地笑了。而此时此刻的吉田真的是拼了命才控制住自己不包摔到他脸上。
木村一溜小跑地走了，留下吉田和小百合，世界一下就安静了。
他们默默地坐在长椅上，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吉田抬起头望着天，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接近傍晚。长野的天染上一些红红黄黄的暖色调。
“信同学。”小百合突然开口了，她偏过脸来，认真地望着吉田。
依旧是那个目光。吉田胃里又开始排山倒海，他甚至有点判断不清楚自己的情绪，到底是惊慌害怕，还是什么。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吗？。”
“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吉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看到了远远向自己跑来的木村，他咽了口唾沫，连同接下来差点吐口而出的话一同吞进了肚子里。
你到底喜不喜欢木村信。
吉田突然觉得自己的大脑刮起了一阵狂风，一些东西在拼命地吱吱作响。这种异常不和谐的声音，吉田一刻都不想忍受。
6.
周一放学，吉田因为要值日所以对木村说他想一个人回家。木村第一次拗不过吉田。也许是木村也意识到总是三个人在一块不现实。只是木村没有意识到，他最终还是选择牺牲了与吉田的时间。他双手合十向吉田道歉，然后像只脱了狗圈的大狗般，飞奔而去。
吉田不急不慢地收拾好了书包的时候，教室里早已空无一人。他脑子里吱吱喳喳的声音并没有停歇的意思。在面对木村的时候，他甚至需要偷偷地深呼吸几次才能把烦躁不安的情绪收拾妥当，不表露在脸上。
下野池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突然蹿到了吉田面前。
她笑容满面的脸上，总感觉挂了一层幸灾乐祸。“周末的约会开心吗？”
“不知道。”吉田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表情里写满了“快滚”。
“木村去陪女朋友了，你一定很寂寞吧。要不你跟我交往吧？”池子对吉田的怒气毫不在意，作为班上唯一能跟吉田说得上话的女生，她的脸皮与木村比，厚得不相上下。
“好啊。”吉田虽然心不在焉，回答却是毫不犹豫。
池子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她笑着对吉田说：“你这个斯文败类。”
吉田并不讨厌下野池子，她虽然在人群之中，却能把人情拿捏的非常得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能游刃有余地将自己摘出去。他们都是喜欢冷眼旁观的类型。而坊间流传的，池子喜欢自己的传言，吉田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不是真的。非说他们之间有点什么，大概也就只有同类之间微妙的惺惺相惜吧。
“所以呢，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交往？”吉田直接忽视掉了池子的恶言恶语，他甚至觉得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是下野池子实在是太好了。如果换做别的女生，他大概会更加烦闷吧。如果是小百合……吉田甚至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
“嗯……虽然听起来很诱人，但是我拒绝。”池子耸了耸肩说道。
果然。她果然是那种在麻烦面前全身而退的人。吉田心想，倒也不是很在意。“你答应四人约会又不去，就是想看我笑话的吧。”
“bingo！果然不愧是吉田君。”池子轻快地说道，“没有什么比看到你们三个人在在感情泥潭里挣扎更有趣的事情了。”
“哦。”
“我赌一千块，木村一定是第一个在泥潭里溺亡的人。”
“为什么？”
“因为三个人里只有他不是人渣啊！”
呵。吉田冷笑了一声。
到底谁是人渣啊……
“反正你做不到全身而退了，与其被嫉妒逼疯，拼个鱼死网破说不定能留个全尸呢？如果你要表白的话，还是赶紧比较好哦，趁着樱花还谢。”
“劳烦您费心了。”
这是那天吉田跟池子最后一段对话。
在很早之前吉田问木村，如果有一天我们绝交了，你会怎么样。
木村歪着头认真地想，他那时还是一张稚气的少年的脸，拧紧眉头的时候更显得幼稚。最后木村天真地说，那我就去环游世界，等我绕地球一圈回来，我们就和好吧。
下野池子说的没有错。吉田脑子里的狂风暴雨正是嫉妒。只是当他抬起眼看到正在谈笑的小百合与木村，依旧会陷入迷茫。
吉田弄不懂小百合在想什么。他翻出了去年夏天她送给他的画，画面上的芍药热烈得红色跃然纸上。他甚至在网上查询了芍药的花语，看着屏幕上显示出依依惜别，情有独钟的字样。吉田更不明白了。
小百合难道喜欢的不是自己吗？
这些事情吉田并没有跟任何人分享，在轻井泽最后一片樱花落下的时候，吉田既没有选择告白，也没有选择逃走。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顽固，硬是咬紧了牙关耗了好几个月。总有一个人要崩盘，他或者是小百合，只是他希望永远不要发生。
吉田不愿意看到，木村真的溺死在泥潭里。
反正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到了大学各奔东西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吉田这么想着。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压垮自己的，是便当盒里一块普通的炸鸡块。
7.
吉田一直是默许木村从自己的便当盒里夹取食物的。
木村虽然平常迟钝得吓人，但基本的礼貌还是明白的。在他的视角里看来，就算吉田与自己关系再亲密，从好朋友那里夹菜给女朋友都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只是这一天，木村大概是忘记了自己咬了一口的鸡块是从吉田的便当盒里夹的。
他听到小百合问鸡块好吃嘛？就自然而然地把咬了一半的鸡块递了过去。
紧接着，吉田猛然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便当全部打翻到了地上。
这个举动吓坏了木村，也吓到了吉田自己。
他甚至不知道便当是怎么被打翻的，他只觉得眼前的场景一晃而过，大脑里吱吱喳喳地声音随着“当”地一声戛然而止。
那是什么东西断掉的声音。
一片空白之后，原本喧闹的教室鸦雀无声，小百合低着头看不太清楚表情，木村一脸苍白地看着吉田，神色复杂。吉田想说点什么，自己不知不觉把牙帮咬得太紧，想要张开嘴却觉得脸颊酸痛得要命，到最后他一句话也没吐出来。吉田转身离开了气氛诡异的教室，正好碰到了回来的下野池子。
池子看到他的表情明显也是被吓了一跳。
吉田信冲她艰难地展露了一个自嘲的笑，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他努力地坚持了那么久，最后变成了第一个被溺死的人。
三个人微妙的平衡关系一下被打破了。
先是吉田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与木村说话，接着是小百合当天放学哭着向木村道歉，她说她确实喜欢着信君。
令人讽刺的是，这么多年吉田也只是吉田，信君一直是木村。只是这一次小百合嘴里的信君却不是木村。
那段时间即使是一向单纯乐观的木村，脸上都一片愁云惨淡。吉田则更加沉默寡言，整个人像被裹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连与他对视都让人觉得发冷。教室里流言四起，大家虽然都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态度，却也尽量避开跟三个人打交道。
好几次木村想要拦住吉田，都被下野池子打了岔。
“唉，你放过吉田吧。”池子说，一向笑脸旁观的她话语间也多少有了点同情的意思。
毕业前，他们再没有说过话。
毕业之后，木村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那儿，他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了所有人的世界里。小百合回了东京，也断了消息。
倒是春假结束的前几天，池子给吉田发邮件，约他见面。
“我前天在东京的时候碰到小百合了，因为木村失踪的事情，她瘦了不少。我听说她之前跟木村把事情坦白得挺干净的。她啊，大概也是因为真的喜欢木村，才会不能原谅自己一开始利用他的事情吧。”池子还是一向开门见山的性格，她双手握着一杯可可，脸上明显少了一些在学校里的爽朗，反而显得文静了很多，“说实话，班上的女生多多少少都有过同时喜欢你和木村的时候。木村被喜欢的理由不说也罢，倒是吉田你啊……你长了那么一张漂亮禁欲的脸，性格又不冷不淡。连我这种喜欢女性的人看久了都会有欲火焚身的错觉。吉田，别小瞧女人的征服欲啊。”
吉田皱了皱眉头，他忽然想起了小百合眼里的光。
“欲望这东西不被满足就容易变成妒火熔炉，最后被吞掉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小百合喜欢你所以嫉妒木村，你喜欢木村所以嫉妒小百合。然后你们俩不约而同地都拿木村出气，木村这个倒霉蛋被你们这俩人渣整得可够呛。”池子说完轻轻仰起头喝完马克杯里剩余的可可。
“劳您费心了。”吉田说，这次多少用了一些真诚的口吻。
“不客气。”池子笑了，像是要跟什么告别一样，她向吉田举了举杯子。
8.
几周后，吉田收到了一张来自泰国的明信片，上面除了家里的地址之外没有他物。后来的几年内，他断断续续地收到来自中东，欧洲，北美明信片。樱花开了又谢，吉田把所有的明信片用线和夹子挂在了房间的墙上。
木村离开的第三年，吉田在东京街头偶遇到了小百合，她还是像过去一样脸色苍白，嘴唇却红润了一些。她看着吉田的时候，眼神里再也读不出一丝波动。
对不起啊。她说。
没关系。他答，随后停顿了一下。谢谢你的芍药。
木村离开的第五年，池子发邮件给他说她要在新西兰结婚了。传说对方是个温柔可人的姑娘。她还说自己在澳大利亚见到过木村一次，他正沉迷饲养羊驼不可自拔。吉田看完这封信忍不住笑出声。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么清淡的他，有一天会被时间磨得迷恋起温情来。
木村离开的第十年的某一个清晨，吉田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
他走出公寓门口的时候，看到马路对面蹲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他耷拉着脑袋，手上在地上画着什么，像只流浪狗。
吉田忽然停了下来，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信君？
男人忽然站了起来，他隔着马路疯狂地向他招手，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一如年少时候。
小信！我绕地球一周回来啦，我们和好吧。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