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聊斋新义》

01.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几代都爱菊花。到了子才,更是爱菊如命。听说什么地方有佳种,一定得买到。千里迢迢,不辞辛苦。
一天,有金陵客人寄住在马家,看了子才种的菊花,说他有个亲戚,有一二名种,为北方所无。马子才动了心,即刻打点行李,跟这位客人到了金陵。客人想方设法,给他弄到两亩菊花芽。马子才如获至宝,珍重裹藏,捧在手里,骑马北归。
半路上,遇见一个少年,赶着一辆精致的轿车。少年眉清目秀,风姿洒落。他好象刚刚喝了酒,酒气中有淡淡的菊花香。一路同行,子才和少年就搭了话。少年听出马子才的北方口音,问他到金陵做什么来了,手里捧着的是什么。子才如实告诉少年,说手里这两亩菊花芽好不容易才弄到,这是难得的名种。少年说:“种无不佳,培溉在人。人即是花,花即是人。”
马子才似懂非懂,问少年要要往哪里去。少年说:“姐姐不喜欢金陵,将到河北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马子才问:“找了房没有?”——“到了再说吧。”子才说:“我看你们就甭费事了。我家里还有几间闲房,空着也是空着,你们不如就在我那住着,我也好请教怎样‘培溉’菊花。”少年说:“得跟我姐姐商量商量。”他把车停住,把马子才的意思向姐姐说了。车里的人推开车帘说话。原来是二十来岁的一位美人。说“房子不怕窄憋,院子得大一些。”
子才说:“我家有两套院子,我住北院,南院归你们。两院之间有个小板门。愿意来坐坐,拍拍门,随时可以请过来。平常尽可落闩下锁,互不相扰。”
“这样很好。”
谈了半日,才互通姓名。少年姓陶,姐姐小字黄英。
两家处得很好。马子才发现,陶家好象不举火,经常是从外面买点烧饼馃子就算一餐,就三天两头请他们过来便饭。这姐弟二人倒也不客气,一请就到。
有一天陶对马说:“老兄家道也不是怎么富足的,我们老是吃你们,长了,也不是个事。咱们合计合计,我看卖菊花也能谋生。”马子才素来自命清高,听了陶生的话很不以为然,说:“这是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陶笑笑,说:“自食其力不为贫,贩花为业不为俗。”马子才不再说话。陶生也还常常拍拍板门,过来看看马子才种的菊花。
子才种菊,十分勤奋。风晨雨夜,科头赤足,他又挑剔得很严,残枝劣种,都拔出来丢在地上。他拿了把竹扫帚,打算扫到沟里,让它们顺水漂走。陶生说:“别!”他把这些残枝劣种都捡起来,抱到南院。马子才心想:这人并不懂种菊花!
没多久,到了菊花将开的月份,马子才听见南院人声嘈杂,闹闹嚷嚷,简直像是香期庙会:这是咋回事?扒在板门上偷觑:喝,都是来买花的。用车子装的,背着的,抱着的,缕缕不绝。
再一看那些花,都是见都没见过的异种。心想:他真的卖起菊花来了。这么多的花,得卖多少钱?此人俗,且贪!交不得!又恨他秘着佳本,不叫自己知道,太不够朋友。于是拍拍板门,想过去说几句不酸不咸的话,叫这小子知道:马子才既不贪财,也不可欺。陶生听见拍门,开开门,拉着子才的手,把他拽了过来。
子才一看,荒庭半亩,都已辟为菊畦,除了那几间旧房,没有一块空地,到处都是菊花。多数憋了骨朵,少数已经半开。花头大,颜色好,杆粗,叶壮,比他自己园里种的,强百倍。问:“你这些花秧子是哪里淘换来的?”
陶生说:“你细看看!”子才弯腰细看:似曾相识。原来都是自己拔弃的残枝劣种。于是想好的讥诮话都忘了,直想问问:“你把菊花种得这样好,有什么诀窍?”
陶生转身进了屋,不大会,搬出一张矮桌,就放在菊畦旁边。又进屋,拿出酒菜,说:“我不想富,也不想穷。我不能那样清高。连日卖花,得了一些钱。你来了,今天咱们喝两盅。”陶生酒量大,用大杯。马子才只能小杯陪着。
正喝着,听见屋里有人叫:“三郎!”是黄英的声音。“少喝点,小心吓着马先生。”陶生答应:“知道了。”几杯落肚,马子才问:“你说过‘种无不佳,培灌在人’,你到底有什法子能把花种成这样”陶生说:“人即是花,花即是人。花随人意。人之意即花之意。”
马子才还是不明白。
陶生豪饮,从来没见他大醉过。子才有个姓曾的朋友,酒量极大,没有对手。有一天,曾生来,马子才就让他们较量较量。二位放开量喝,喝得非常痛快。从早晨一直喝到半夜。曾生烂醉如泥,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陶生站起,要回去睡觉,出门踩了菊花畦,一跤摔倒。马子才说:“小心!”一看人没了,只有一堆衣裳落在地上,陶生就地化成一棵菊花,一人高,开着十几朵花,花都有拳大。马子才吓坏了,赶紧去告诉黄英。黄英赶来,把菊花拔起来,放倒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拿起陶生衣裳,把菊花盖住,对马子才说:“走,别看!”到了天亮,马子才过去看看,只见陶生卧在菊畦边,睡得正美。
于是子才知道:这姐弟二人都是菊花精。
陶生已经露了行迹,也就不避子才,酒喝得越来越放纵。常常自己下个短帖,约曾生来共饮,二位酒友,成了莫逆。
二月十二,花朝。曾生着两个仆人抬了一坛百花酒,说:“今天咱们把这坛酒都喝了!”一坛酒快完了,两人都还不太醉。马子才又偷偷往坛里续了几斤白酒。俩人又都喝了。曾生醉得不省人事,由仆人背回去了。
陶生卧在地上,又化为菊花。马子不惊,就如法炮制,把菊花拔起来,守在旁边,看他怎么再变过来。等了很久,看见菊花叶子越来越憔悴,坏了!赶紧去告诉黄英,黄英一听:“啊?——你杀了我弟弟了!”急急奔过来看,菊花根株已枯。
黄英大哭,掐了还有点活气的菊花梗,埋在盆里,携入闺中,每天灌溉。盆里的花渐渐萌发。九月,开了花,短干粉朵,闻闻,有酒香。浇以酒,则茂。
这个菊种,渐渐传开。种菊人给起了个名字,叫“醉陶”。
一年又一年,黄英也没有什么异状,只是她永远像二十来岁,永远不老。
02.陆判
朱尔旦,爱做诗,但是天资钝,写不出好句子。人挺豪放,能喝酒。喝了酒,爱跟人打赌。一天晚上,几个做诗写文章的朋友聚在一处,有个姓但的跟朱尔旦说:“都说你什么事都能干,咱们打个赌:你要是能到十王殿去,把东廊下的判官背了来,我们大家凑钱请你一顿!”这地方有一座十王殿,神鬼都是木雕的,跟活的一样。东廊下有一个立判,绿脸红胡子,样尤其狞恶。十王殿阴森森的,走进去叫人汗毛发紧。晚上更没人敢去。因此,这姓但的想难倒朱尔旦。朱尔旦说:“一句话!”站起来就走。不大一会,只听见门外大声喊叫:“我把髯宗师请来了!”姓但的说:“别听他的!” ————“开门哪!”门开处,朱尔旦当真把判官背进来了。他把判官搁在桌案上,敬了判官三大杯酒。大家看见判官矗着,全都坐不住:“你,还把他,请回去!”朱尔旦又把一壶酒泼在地上,说了几句祝告的话:“门生粗率不文,惊动了您老人家,大宗师谅不见怪。舍下离十王殿不远,没事请过来喝一杯,不要见外。”说罢,背起判官就走。
第二天,他的那些文友,果然凑钱请他喝酒。一直喝到晚上,他已经半醉了,回到家里,觉得还不尽兴,又弄了一壶,挑灯独酌。正喝着,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一看:是判官!
朱尔旦腾地站了起来:“噫!我完了!昨天我冒犯了你,你今天来,是不是要给我一斧子?”判官拨开大胡子一笑,“非也!咋蒙高义相订,今天夜里得空,敬践达人之约。”朱尔旦一听,非常高兴,拽住判官衣袖,忙说:“请坐!请坐!”说着点火坐水,要烫酒。判官说:“天道温和,可以冷饮。”————“那好那好!————我去叫家里的弄两碟菜。你宽坐一会。”朱尔旦进里屋跟老婆一说,————他老婆娘家姓周,挺贤惠,“炒两个菜,来了客。”————“半夜里来客?什么客?”————“十王殿的判官。”————“什么?”— ———“判官。”————“你千万别出去!”朱尔旦说:“你甭管!炒菜,炒菜!”————“这会儿,能炒出什么菜?”————“炸花生米!炒鸡蛋!”一会儿的功夫,两碟酒菜炒得了,朱尔旦端出来,重换杯筷,斟了酒:“久等了!”————“不妨,我在读你的诗稿。”————”——“阴间,也兴做诗?—“阳间有什么,阴间有什么。”————“你看我这诗?————“不好。”————“是不好!喝酒!————你怎么称呼?”————“我姓陆。————“台甫?”————“我没名字!”————“没名字?好!————干!”这位陆判官真是海量,接连喝了十大杯。朱尔旦因为喝了一天的酒,不知不觉,醉了。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到天亮,醒了,看看半枝残烛,一个空酒瓶,碟子里还有几颗炸焦了的花生米,两筷子鸡蛋,恍惚了半天:“我夜来跟谁喝酒来着?判官,陆判?”自此,陆判隔三两天就来一回,炸花生米,炒鸡蛋下酒。朱尔旦做了诗,都拿给陆判看。陆判看了,都说不好。“我劝你就别做诗了。诗不是谁都能做的,你的诗,平仄对仗都不错,就是缺一点东西————诗意。心中无诗意,笔下如何有好诗?你的诗,还不如炒鸡蛋。”
有一天,朱尔旦醉了,先睡了,陆判还在自斟自饮。朱尔旦醉梦之中觉得肚脏微微发痛,醒过来,只见陆判坐在床前,豁开他的腔子,把肠子肚子都掏了出来。一条一条在整理。朱尔旦大为惊愕,说:“咱俩无仇无冤,你怎么杀了我?”陆判笑笑说:“别怕别怕,我给你换一颗聪明的心。”说着不紧不慢的,把肠子又塞了回去。问:“有干净白布没有?”————“白布?有包脚布!”————“包脚布也凑合。”陆判用裹脚布缚紧了朱尔旦的腰杆,说:“完事了。”朱尔旦看看床上,也没有血迹,只觉得小肚子有点发木。看看陆判,把一疙瘩红肉放在茶几上,问:“这是啥?”————“这是老兄的旧心。你的诗写不好,是因为心长得不好。你瞧瞧,什么乱七八糟的,窟窿眼都堵死了。适才在阴间拣到一颗,虽不是七窍玲珑,比你原来那颗要强些。你那一颗,我还得带走,好在阴间凑足原数。你躺着,我得去交差。”
朱尔旦睡了一觉,天明,解开包脚布看看,创口已经合缝,只有一道红线。从此,他的诗就写得好些了。他的那些诗友都很奇怪。
朱尔旦写了几首传诵一时的诗,就有点不安分了。一天,他请陆判喝酒,喝得有点醺醺然了,朱尔旦说:“湔汤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判一听:“什么事?”朱尔旦说:“心肠可换,这脑袋面孔想来也是能换的。”————“换头?”————“你弟妇,我们家里的,结发多年,怎么说呢,下身也还挺不赖,就是头面不怎么样。四方大脸,塌鼻梁。你能不能给来一刀?”————“换一个?成!容我缓几天,想想办法。”
过了几天,半夜里,来敲门,朱尔旦开门,拿蜡烛一照,见陆判用衣襟裹着一件东西。 “啥?”陆判直喘气:“你托付我的事,真不好办。好不容易,算你有运气,我刚刚得了一个挺不错的美人脑袋,还是热乎的!”一手推开房门,见朱尔旦的老婆侧身睡着,睡得正实在,陆判把美人脑袋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按着朱尔旦老婆的脑袋,切冬瓜似的一刀切了下来,从朱尔旦手里接过美人脑袋,合在朱尔旦老婆脖颈上,看端正了,然后用手四边摁了摁,动作干净利落,真是好手艺!然后,移动枕头,塞在肩下,让脑袋腔子都舒舒服服地斜躺着。说:“好了!你把尊夫人原来的脑袋找个僻静地方,刨个坑埋起来。以后再有什么事,我可就不管了。”
第二天,朱尔旦的老婆起来,梳洗照镜。脑袋看看身子: “这是谁?”双手摸摸脸蛋:“这是我?”朱尔旦走出来,说了换头的经过,并解开女人的衣领,让女人验看,脖颈上有一圈红线,上下肉色截然不同。红线以上,细皮嫩肉;红线以下,较为粗黑。
吴侍御有个女儿,长得很好看。昨天是上元节,去逛十王殿。有个无赖,看见她长得美,跟梢到了吴家。半夜,越墙到吴家女儿的卧室,想强奸她。吴家女儿抗拒,大声喊叫,无赖一刀把她杀了,把脑袋放在一边,逃了。吴家听见女儿屋里有动静,赶紧去看,一看见女儿尸体,非常惊骇。把女儿尸体用被窝盖住,急忙去备具棺木。这时候,正好陆判下班路过,一看,这个脑袋不错!裹在衣襟里,一顿脚,腾云驾雾,来到了朱尔旦的家。
吴家买了棺木,要给女儿成殓。一揭被窝,脑袋没了!
朱尔旦的老婆换了脑袋,也带来了一些别扭。朱尔旦的老婆原来食量颇大,爱吃辛辣葱蒜。可是这个脑袋吃得少,又爱吃清淡东西,喝两口鸡丝雪笋汤就够了,因此下面的肚子就老是不饱。
晚上,这下半身非常热情,可是脖颈上这张雪白粉嫩的脸却十分冷淡。
吴家姑娘爱弄乐器,笙箫管笛,无所不晓。有一天,在西厢房找到一管玉屏洞箫,高兴极了,想吹吹。撮细了樱唇,倒是吹出了音,可是下面的十个指头不会捏眼!
朱尔旦老婆换了脑袋,这事渐渐传开了。
朱尔旦的那些诗朋酒友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就要求见见换了脑袋的嫂夫人,尤其是那位姓但的。朱尔旦被他们缠得脱不得身,只得略备酒菜,请他们见见新脸旧夫人。
客人来了,朱尔旦请夫人出堂。
大家看了半天,姓但的一躬到地:
“是嫂夫人?”
这张挺好看的脸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他,说:“初次见面,您好!”
初次见面?
“你现在贵姓?姓周,还是姓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么你是?”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是我,还是不是我。”
这张挺好看的面孔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朱尔旦,下面一双挺粗挺黑的手比比画画,问朱尔旦:“我是我?还是她?”
朱尔旦想了一会,说:
“你们。”
“我们?”
03.蛐蛐
宣德年间,宫里兴起了斗蛐蛐。蛐蛐都是从民间征来的。这玩意陕西本不出。有那么一位华阴县令,想拍拍上官的马屁,进了一只。试斗了一次,不错,供到了宫里。打这儿起,传下旨意,责令华阴县每年往宫里送,县令把这项差事交给里正。里正哪里起弄到蛐蛐?只有花钱买。地方上有一些不务正业的混混弄到好蛐蛐,养在金丝笼里,价钱抬得很高。有的里正,和衙役勾结在一起,借了这个名目,挨家挨户,按人口摊派。上面要一只蛐蛐,常常害得几户人家弃家荡产。蛐蛐难找里正难当。
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没有考上秀才,为人很迂,不会讲话。衙役看他老实,就把他报充了里正。成名托人情,送蒲包,磕头,作揖,不得脱身。
县里接送来往官员,办酒席,敛程仪,要民夫,要马草,都朝里正说话。
不到一年的功夫,成名的几亩薄产都赔尽去了。一出暑伏,按每年惯例,该征蛐蛐了,成名不敢摊派,自己又实在变卖不出这笔钱。每天烦闷忧愁,唉声叹气,跟老伴说:“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老伴说:“死,管用吗?卖不起自己捉!说不定能把这项差事应付过去。”成名说:“是个办法。”于是提了竹筒,拿着蛐蛐罩,破墙根底下,烂砖头堆里,草丛里,石头缝里,到处翻,找。清早出门,半夜回家,鞋磨破了,磕膝盖磨穿了。手上,脸上,叫葛针拉出好多血道道,无济于事,即使捕得两三只,又小又弱,不够份量,不上品。县令追逼,交不上蛐蛐,二十个板子。十多天下来,成名挨了百十板,两条腿脓血淋漓,没有几块好肉了,走不能走,哪再能捉蛐蛐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除了自尽,别无他法。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庙,庙后小山上怪石乱卧,有一只“青麻头”伏着。旁边有一只癞蛤蟆,将蹦未蹦。醒来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猛然醒悟:这不是村东头的大佛阁么?他小时候逃学,曾到那一带玩过。这梦准么?那里真的有好蛐蛐?管它的!去碰碰运气,于是挣扎着起来,拄着拐杖,往村东去。到了大佛阁后一带都是古坟,顺着古坟走,蹲着伏着一块一块怪石,就跟梦里所见的一样,是这儿?——像!于是在蒿莱草莽之间,轻手轻脚,侧耳细听,凝视细看,听力目力都用尽了,然而听不到蛐蛐叫,看不见蛐蛐的影子,忽然,蹦出一只懒蛤蟆。成名一愣,赶紧追癞蛤蟆钻进草丛,顺着方向,拨开草丛,一只蛐蛐在刺棘丛里伏着,快扑!蛐蛐跳进了石穴,用尖草撩它,不出来,用随身带着的竹筒里的水灌,这才出来。好模样!蛐蛐蹦,成名追,罩住了,细看看:个头大,尾巴长,青脖子,金翅膀。大叫一声:“这可好了!”一阵狂欢喜,腿上的棒伤也轻松了一些,提着蛐蛐笼,快步回家,举家欢庆,老伴破例给成名打了二两酒,家里有蛐蛐罐,垫上点过了箩的细土,把宝贝养在家里面。蛐蛐爱吃什么?栗子、菱角、螃蟹肉。买!静等着到了期限,好见官交差。这可好了:不用在挨板子了,剩下的房产能保住了,蛐蛐在罐里叫哩,口瞿口瞿口瞿口瞿……
成名有个儿子,小名黑子,九岁了,非常淘气,上树掏鸟蛋,下河捉水蛇,飞砖打恶狗,爱捅马蜂窝。性子倔,爱打架,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也都怕他,因为他打起架来拼命,拳打脚踢带牙咬。三天两头,有街坊邻居来告:“妈妈状”。成名夫妻,就这么个儿子,只能老给街坊们赔不是,也不忍心重打他,成名得了个这只救命蛐蛐,再三告诫黑子:“不许看,千万!千万!”
不说还好,说了,黑子还非看看不可,他瞅着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蛐蛐罐。腾!——蛐蛐蹦出罐外,黑子伸手一扑,用力过猛,蛐蛐大腿折了,肚子破了——死了,黑子知道闯了大祸,哭着告诉妈妈,妈妈一听,脸色煞白:“你个孽障!你甭想活了,你爹回来,看他怎么跟你算帐!”黑子哭着走了。成名回来,老伴把事情一说,成名掉在冰窟窿里了。半天,说:“他在哪儿?”找。到处找遍了,没有。做妈的忽然心里一震:莫非是跳了井?扶着井栏一看,有个孩子,请街坊邻居帮忙,把黑子捞上来,已经死了,这时候顾不上生气,只觉得悲痛。夫妻二人,傻了一样,傻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这天他们家烟筒没冒烟,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天黑了,把儿子抱起来,准备用一张草席卷卷埋了。摸摸胸口,还有点温和,探探鼻子,还有气。先放到床上再说吧,半夜里,黑子醒来了,睁开了眼,夫妻二人稍得安慰,只是眼神发呆,睁眼片刻,又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
蛐蛐死了,儿子这样,成名瞪着眼睛到天亮。
天亮了,忽然,听到门外蛐蛐叫,成名跳了起来,远远的一看,是一只蛐蛐,心里高兴捉他!蛐蛐叫了一声:“口瞿,跳走了,跳的很快,追。用手掌一捂,好像什么也没有,空的,手举起,又分明在,跳得老远。急忙追,折过墙角,不见了。四面看看,蛐蛐伏在墙上,细一看,个头不大,黑红黑红的。成名看它小,瞧不上眼,墙上的小蛐蛐,忽然落在他袖口上。看看,小虽小,形状特别,像一只土狗子,梅花翅,方脑袋,好像不赖。将就着吧。右手轻轻捏着蛐蛐,放在右手掌里,两手相合,带回家里,心想拿他去交差,又怕县令看不中,心里没底,就试着斗一斗,看看行不行,村里有个小伙子,是个玩家,走狗斗鸡,提笼架鸟,样样在行,他养着一只蛐蛐,自命“蟹壳青”,每天找一些少年子弟斗,百战百胜。他把这只“蟹壳青”居为奇货,索价很高,也没人能买得起,有人传出来,说成名得了一只蛐蛐,这小子就到成家拜访,要看看蛐蛐,一看,捂着嘴笑了:这也叫蛐蛐!于是打开自己的蛐蛐罐,把蛐蛐赶进“过笼”里,放进斗盆。成名一看,这只蛐蛐大得像个油葫芦,就含糊了,不敢把自己的拿出来。小伙子存心看个笑话,再三说:“玩玩嘛,咱又不赌输赢。”成名一想,反正养这个孬玩意也没啥用,逗个乐!于是把黑蛐蛐放进斗盆。小蛐蛐趴着不动,蔫哩吧唧,小伙子又大笑。使猪鬃撩它,再撩它!黑蛐蛐忽然暴怒,后腿一挺,直窜过来。俩蛐蛐这就斗开了,冲、撞、腾、击、劈里啪啦直响。忽见小蛐蛐跳起来,伸开须须,跷起尾巴,张开大牙,一下子钳住大蛐蛐的脖子。大蛐蛐脖子破了,只流水。小伙子赶紧把自己的蛐蛐装进过笼,说:“这小家伙真玩命呀!”小蛐蛐摆动着须须,“口瞿口瞿,口瞿口瞿”,洋洋得意。成名也没想到。他和小伙子正在端详这只黑红黑红的小蛐蛐,他们家一只大公鸡斜着眼睛过来,上去就是一嘴。成名大叫一声:“啊呀!”幸好,公鸡没啄着,蛐蛐一蹦出了一尺多远。公鸡一啄不中,撒腿紧追,眨眼之间,蛐蛐已经在鸡爪子底下了。成名,急得不知怎么好,只是跺脚,再一看,公鸡伸长了脖子乱甩。唔?走近一看,只见蛐蛐叮在鸡冠上,死死叮着不放,公鸡羽毛扎散,双脚挣蹦。成名惊喜,把蛐蛐捏起来,放进笼里。
第二天,上堂交差。县太爷一看:这么个小东西,大怒:“这,你不时糊弄我吗!”成名细说这只蛐蛐怎么怎么好,县令不信,叫衙役弄几只蛐蛐来试试。果然都不是对手。又抱一只公鸡来,一斗,公鸡也败了。县令吩咐,专人送到巡抚衙门。巡抚大为高兴,打了一只金笼子,又命师爷连夜写了一通奏折,详详细细表述了蛐蛐的能耐,把蛐蛐献到宫中,宫里有名有姓的蛐蛐多了,都是各省进贡来的。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黑蛐蛐跟这些“名将”斗了一圈,没有一只能经得三个回合,全都不死即伤望风而逃。皇上龙颜大悦,下御诏,赐给巡抚名马衣缎。巡抚饮水思源,到了考核的时候,给华阴县评了一个“卓异”,就是说该县令的政绩非比寻常。县令也是个有良心的,想起他的前程都是打成名那儿来的,于是就免了成名里正的差役;有嘱咐县学的教谕,让成名进了学,成了秀才,有了功名,不再是童生;有赏了成名几十两银子,让他把赔累进去的薄产赎回来,成名夫妻,说不尽的欢喜。
只是他们的儿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死不活,这可怎么了呢?
树叶黄了,树叶落了,秋深了。
一天夜里,成名夫妻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他们的儿子黑子。黑子说:
“我是黑子。就是那只黑蛐蛐。蛐蛐就是我。我变的。
“我拍死了‘青麻头’,闯了祸。我就想:不如我变一只蛐蛐吧。我就变成了一只蛐蛐。
“我爱打架。
“我打架总要打赢。打赢了,爹就可以不当里正,不挨板子了。我九岁了,懂事了。
“我跟别的蛐蛐打,我想:我一定要赢,为了我爹,我妈。我拼命。蛐蛐也怕蛐蛐拼命。它们就都怕。
“我打败了所有的蛐蛐!我很厉害!
“我想变回来。变不回来了。
“那也好,我活了一秋。我赢了。
“明天就是霜降,我的时候到了。
“我走了,你们不要像我。——没用。”
第二天一早,黑子死了。
一个消息从宫里传到省里,省里传到县里,那只黑蛐蛐死了。
04.瑞云
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灵隐寺烧香,总有一些人盯着她傻看。她长得很白,姑娘媳妇偷偷向她的跟妈打听:“她搽的是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平常日子,街坊邻居也不大容易见到她,只听见她在小楼上跟师傅学吹箫,拍曲子,念诗。
瑞云过了十四,进十五了,按照院里的规矩,该接客了。养母蔡妈妈上楼来找瑞云。
“姑娘,你大了。是花,都得开。该找一个人梳拢了。”
瑞云在行院中长大,哪有不明白的。她脸上微红了一阵,倒没有怎么太扭捏,爽爽快快地说:
“妈妈说的是。但求妈妈依我一件:钱,由妈妈定;人,要由我自己选。”
“你要选一个什么样的?”
“要一个有情的。”
“有钱的、有势的,好找。有情的,没有。”
“这是我一辈子头一回。哪怕只跟这个人过一夜,也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就顾不了许多了。”
蔡妈妈看看这棵摇钱树,寻思了一会,说:
“好,钱由我定,人由你选,不过得有个期限:一年,一年之内,由你,过了一年,由我!今天是三月十四。”
于是瑞云开门见客。
蔡妈妈定例,上楼小坐,十五两,见面贽礼不限。
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纷纷登门求见。瑞云一一接待。贽礼厚的,陪着下一局棋,或当场画一个小条幅、一把扇面。贽札薄的,敬一杯香茶而已。这些狎客对瑞云各有品评。有的说是清水芙蓉,有的说是未放梨蕊,有的说是一块羊脂玉,一传十,十传百,瑞云身价渐高,成了杭州红极一时的名妓。
余杭贺生,素负才名,家道中落,二十未娶,偶然到西湖闲步,见一画舫,飘然而来。中有美人,低头吹箫。岸上游人,纷纷指点:“瑞云!瑞云!”贺生不觉注目,画舫已经远去,贺生还在痴立。回到寓所,茶饭无心,想了一夜,备了一份薄薄的贽礼,往瑞云院中求见。
原来以为瑞云阅人已多,一定不把他这寒酸当一回事,不想一见之后,瑞云款待得很殷勤,亲自涤器烹茶。问长问短。问余杭有什么山水,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问他二十岁了为什么还不娶妻……语声柔细,眉目含情。有时默坐,若有所思。贺生觉得坐得太久了,应该知趣,起身将欲告辞。瑞云拉住他的手,说:“我送你一首诗。”诗曰:
何事求浆者,
蓝桥叩晓关。
有心寻玉杵,
端只在人间。
贺生得诗狂喜,还想再说点什么,小丫头来报:“客到!”贺生只好仓促别去。
贺生回寓,把诗展读了无数遍,才夹到一本书里,过一会,又抽出来看看。瑞云分明属意于我,可是玉杵向哪里去寻?
过一二日,实在忍不住,备了一份贽礼,又去看瑞云。听见他的声音,瑞云揭开门帘,把他让进去,说:
“我以为你不来了。”
“想不来,还是来了!”
瑞云很高兴。虽然只见了两面,已经好像很熟了。山南海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瑞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贺生也很少说话说得这样聪明,不知不觉,炉内香灰堆积,帘外落花渐多。瑞云把座位移近贺生,悄悄地说: “你能不能想一点办法,在我这里住一夜?” 贺生说:“看你两日,于愿已足。肌肤之亲,何敢梦想!” 他知道瑞云和蔡妈妈有成约:人由自选,价由母定。 瑞云说:“娶我,我知道你没这个能力。我只是想把女儿身子交给你。以后你再也不来了,山南海北,我老想着你,这也不行么?” 贺生摇头。 两个再没有话了,眼对眼看着。 楼下蔡妈妈大声喊: “瑞云!” 瑞云站起来,执着贺生的两只手,一双眼泪滴在贺生手背上。 贺生回去,辗转反侧。想要回去变卖家产,以博一宵之欢;又想到更尽分别,各自东西,两下牵挂,更何以堪。想到这里,热念都消。咬咬牙,再不到瑞云院里去。 蔡妈妈催着瑞云择婿。接连几个月,没有中意的。眼看花朝已过,离三月十四没有几天了。 这天,来了一个秀才,坐了一会,站起身来,用一个指头在瑞云额头上按了一按,说:“可惜,可惜!”说完就走了。瑞云送客回来,发现额头有一个黑黑的指印。越洗越真。 而且这块黑斑逐渐扩大,几天的工夫,左眼的上下眼皮都黑了。 瑞云不能再见客,蔡妈妈拔了她的簪环首饰,剥了上下衣裙,把她推下楼来,和老妈子丫头一块干粗活。瑞云娇养惯了,身子又弱,怎么受得了这个! 贺生听说瑞云遭了奇祸,特地去看看。瑞云蓬着头,正在院里拔草。贺生远远喊了一声:“瑞云!”瑞云听出是贺生的声音,急忙躲到一边,脸对着墙壁。贺生连喊了几声,瑞云就是不回头。贺生一头去找到蔡妈妈,说是愿意把瑞云赎出来。瑞云已经是这样,蔡妈妈没有多要身价银子。贺生回余杭,变卖了几亩田产,向蔡妈妈交付了身价,一乘花轿把瑞云抬走了。 到了余杭,拜堂成礼。入了洞房后,瑞云乘贺生关房门的工夫,自己揭了盖头,一口气,噗,噗,把两枝花烛吹灭了。贺生知道瑞云的心思,并不嗔怪。轻轻走拢,挨着瑞云在床沿坐下。 瑞云问:“你为什么娶我?” “以前,我想娶你,不能。现在能把你娶回来了,不好么?” “我脸上有一块黑。” “我知道。” “难看么?” “难看。” “你说了实话。” “看看就会看惯的。” “你是可怜我么?” “我疼你。” “伸开你的手。” 瑞云把手放在贺生的手里。贺生想起那天在院里瑞云和他执手相看,就轻轻抚摸瑞云的手。 瑞云说:“你说的是真话。”接着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是我了。” 贺生轻轻咬了一下瑞云的手指:“你还是你。” “总不那么齐全了!” “你不是说过,愿意把身子给我吗?” “你现在还要吗?” “要!” 两口儿日子过得很甜。不过瑞云每晚临睡,总把所有灯烛吹灭了。好在贺生已经逐渐对她的全身读得很熟,没灯胜似有灯。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一窗细雨,半床明月。少年夫妻,如鱼如水。 贺生真的对瑞云脸上那块黑看惯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难看。似乎瑞云脸上本来就有,应该有。 瑞云还是一直觉得歉然。她有时晨妆照镜,会回头对贺生说: “我对不起你!” “不许说这样的话!” 贺生因事到苏州,在虎丘吃茶。隔座是一个秀才,自称姓和,彼此攀谈起来。秀才听出贺生是浙江口音,便问: “你们杭州,有个名妓瑞云,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嫁人了。” “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 “真能类似阁下,可谓得人!——不过,会有人娶她么?” “为什么没有?” “她脸上——” “有一块黑,是一个什么人用指头在她额头一按,留下的。这个人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肠!——你怎么知道的?” “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个人,就是在下。” “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昔在杭州,也曾一觐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一个有情人。” “你能点上,也能去掉么?” “怎么不能?” “我也不瞒你,娶瑞云的,便是小生。” “好!你别具一双眼睛,能超出世俗媸妍,是个有情人!我这就同你到余杭,还君一个十全的佳妇。” 到了余杭,秀才叫贺生用铜盆打一盆水,伸出中指,在水面写写画画,说:“冼一洗就会好的。好了,须亲自出来一谢医人。” 贺生笑说:那当然!”贺生捧盆入内室,瑞云掬水洗面,面上黑斑随手消失,晶莹洁白,一如当年,瑞云照照镜子,不敢相信,反复照视,大叫一声:“这是我!这是我!” 夫妻二人,出来道谢,一看,秀才没有了。 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 贺生不像瑞云一样欢喜,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 “你怎么了?”
05.双灯
魏家二小,父母双亡,念过几年书,跟着舅舅卖酒。舅舅开了一座槽坊,就在村口,不大,生意也清淡,顾客不多。糟坊前面有一些甑子,水桶,酒缸。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荒荒凉凉,什么也没有,开了一地的野花。后院有一座小楼。楼下是空的,二小住在楼上。每天太阳落了山,关了大门,就剩下二小一个人了。他倒不觉得闷。有时反反复复想想小时候的事,背两首还记得的千家诗,或是伏在楼窗看南山。南山暗蓝暗蓝的,没有一星灯。南山很深,除了打柴的,采药的,不大有人进去。天边的余光退尽了,南山的影子模糊了,星星一个一个地出齐了, 村里有几声狗叫,二小睡了,连灯都不点。一年一年二小长得象大人了,模样很清秀,因为家寒,还没有说亲。 一天晚上,二小已经躺下了,听见楼下有脚步声,还似不止一个人。不大会,踢踢踏踏,上了楼梯。二小一骨碌坐起来:“谁?”只见两个小丫头挑着双灯,已经到了床跟前,后面是一个少年书生,领着一个女郎,到了床跟前,微微一笑。二小惊起说不出话来,心想这是狐狸精!腾地一下,汗毛都立起来了,他低着头,不敢斜视一眼。书生又笑了笑说:“你不要猜疑,我妹妹和你有缘,应该让她与你做伴。”二小看了看书生,一身貂皮绸缎,华丽耀眼,看看自己,粗布衣裤,自己直觉得寒碜,不知道说什么好。书生领着丫鬟,丫鬟留下双灯,他们径自走了。 剩下女郎一人。 二小细细看了看女郎,象画上画的仙女,越看越喜欢,只是自己是个卖酒的,浑身酒精气,怎么配得上这样的仙女呢?想说两句风流一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傻了,女郎看看他说:“你是不是念‘子曰’的”,怎么这么书呆子气!我手冷,给我焐焐!”一步走向前,把二小推倒在床上,把手伸在他怀里。焐了一会,二小问:“还冷吗?”不冷了,我现在身上冷。”二小翻身把她搂了起来。二小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不过这种事是不需要人教的。 鸡叫了,两个丫鬟来,挑了双灯,把女郎引走了。到楼梯口,女郎回头: “我晚上来。” “我等你” 夜长他们赌猜枚。二小拎了一壶酒,笸箩里装了一堆豆子: “几颗?” “三颗!” 又攥了一把:“几颗?” “十一。” 摊开来:十一颗! 猜了十次,都猜对了,二小喝了好几杯酒。 “这样猜法,你要喝醉了,你没个赢的时候,不如我藏你猜,这样你还能赢几把。 这样过了半年。 一天,太阳将落,二小关了大门,到了后院。看见女郎坐在墙头上,这天她打扮得格外标致,水红衫子,白蝶绢裙,鬓边插了一支珍珠编凤。她招了招手:“你过来。”把手伸给了二小,墙不高,轻轻一拉,而小就过了墙。 “你今天来得早?”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 “要走,为什么要走?” “缘尽了。” “什么叫‘缘’?” “缘,就是爱。” “......” “我喜欢你,我来了。我开始觉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欢你了,我就得走了。” “你忍心?” “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不能凑合。” 说着已到村外,那两个小丫鬟挑着双灯等在那里,他们一直走向南山。 到了高处,女郎回头: “再见了。” 二小呆呆地站着,远远看见双灯一会明,一会灭,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了,二小好象掉了魂。 这天傍晚,山上的双灯,村里人都看见了。
06.邢云飞
邢云飞,爱石头。书桌上,条几上,书架上,柜厨里,多宝隔里,到处都是石头。这些石头有的是他不惜重价买来的,有的是他登山涉水满世界寻觅来的。每天早晚,他把这石头挨着个儿看一遍。有时对着一块石头能端详半天。一天,在河里打鱼,觉得有什么东西挂了网,挺沉,他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摸,是块石头。抱上来一看,石头不小,直径够一尺,高三尺有余。四面玲珑,峰峦叠秀。高兴极了。带回家了,配了一个紫檀木的座,供在客厅的案上。
一天,天要下雨,邢云飞发现:这块石头出云。石头有很多小窟窿,每个窟窿里都有云,白白的,像一团一团的新棉花,袅袅飞动,忽淡忽浓。他左看右看,看呆了。以后,每到天要下雨,都是这样。这块石头是个稀世之宝!
这就传开了。很多人都来看这块石头。一到阴天,来看的人更多。
邢云飞怕惹事,就把石头移到室内,只留一个檀木座在客厅案上。再有人来要看,就说石头丢了。
一天,有一个老叟敲门,说想看看那块石头。邢云飞说:“石头已经丢失很久了。”
老叟说:“不是在您的客厅里供着吗?”——“您不信?不信就请到客厅看。”——“好,请!”一跨进客厅,邢云飞愣了:石头果然好好地嵌在檀木座里。咦!
老叟抚摸着石头,说:“这是我家的旧物,丢失了很久了,现在还在这里啊。既然叫我看见了,就请赐还给我。”邢云飞哪肯呀:“这是我家传了几代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是我的。”——“我的!”两个争了半天。老叟笑道:“既是你家的,有什么验证?”邢云飞答不上来。老叟说:“你说不上来,我可知道。这石头前后共有九十二个窟窿,最大的窟窿里有五个字:‘清虚石天供’。”邢云飞仔细一看,大窟窿里果然有五个字,才小米粒大,使劲看,才能辨出笔划。又数数窟窿,不多不少,九十二。
邢云飞没有话说,但就是不给。老叟说:“是谁家的东西,应该归谁,怎么能由得你呢?”说完一拱手,走了。邢云飞送到门外,回来:石头没了。大惊,惊疑是老叟带走了,急忙追出门来。老叟慢慢地走着,还没走远。赶紧奔上去,拉住老叟的袖子,哀求道:“你把石头还给我吧!”老叟说:“这可是奇怪了,那么大的一块石头,我能攥在手里,揣在袖子里吗?”邢云飞知道这老叟很神,就强拉硬拽,把老叟拽回来,给老叟下了一跪,不起来,直说:“您给我吧,给我吧!”老叟说:“石头到底是你家的,是我家的?”——“您家的!您家的!——求您割爱!求您割爱!”老叟说:“既是这样,那么,石头还在。”邢云飞一扭头,石头还在座里,没挪窝。老叟说:“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这块石头能自己选择一个主人,我也很喜欢。然而,它太急于自现了。出世早,劫运未除,对主人也不利。我本想带走,等过了三年,再赠送给你。既想留下,那你就得减寿三年,这块石头才能随着你一辈子,你愿意吗?”——“愿意!愿意!”老叟于是用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窟窿一下,窟窿软得像泥,闭上了。随手闭了三个窟窿,完了,说:“石上窟窿,就是你的寿数。”说罢,飘然而去。
有一个权豪之家,听说邢家有一块能出云的石头,就惦记上了。一天派了两个家奴闯到邢家,抢了石头便走。邢云飞追出去,拼命拽住。家奴说石头是他们主人的,邢云飞说:“我的!”于是经了官。地方官坐堂问案,说是你们各执一词,都说说,有什么验证。
家奴说:“有!这石头有九十二个窟窿。”——原来这权豪之家早就派了清客,到邢家看过几趟,暗记了窟窿数目。问邢云飞:“人家说出验证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邢云飞说:“回大人,他们说得不对。石头只有八十九个窟窿。有三个窟窿闭了,还有六个指头印。”——“呈上来!”地方当堂验看,邢云飞所说,一字不差,只好把石头断给邢云飞。
邢云飞得了石头回来,用一方古锦把石头包起来,藏在一只铁梨木匣子里。想看看,一定得先焚一炷香,然后才开匣子。也怪,石头很沉,别人搬起来很费劲;邢云飞搬起来却是轻而易举。
邢云飞到了八十九岁,自己置办了装裹棺木,抱着石头往棺材里一躺,死了。
07.捕快张三
捕快张三,结婚半年。他好一杯酒,于色上寻常。他经常出外办差,三天五日不回家。媳妇正在年轻,空房难守,就和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明来暗去,非止一日。街坊邻里,颇有察觉。水井边,大树下,时常有老太太、小媳妇咬耳朵,挤眼睛,点头,戳手,悄悄议论,嚼老婆舌头。闲言碎语,张三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心里存着,不露声色。一回,他出外办差,提前回来了一天。天还没有亮,便往家走。没拐进胡同,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己家门出来。张三紧赶两步,没赶上。张三拍门进屋,媳妇梳头未毕、挽了纂,正在掠鬓,脸上淡淡的。
“回来了?”
“回来了!”
“提早了一天。”
“差事完了。”
“吃什么?”
“先不吃。——我问你,我不在家,你都干什么了?”
“开门,擞火,喂鸡,择菜,坐锅,煮饭,做针线活,和街坊闲磕牙,说会子话,关门,放狗,挡鸡窝……”
“家里没人来过?”
“隔壁李二嫂来替过鞋样子,对门张二婶借过笸箩……”
“没问你这个!我回来的时候,在胡同口仿佛瞧一个人打咱们家出去,那是谁?”
“你见了鬼了!——吃什么?”
“给我下一碗热汤面,煮两个咸鸡子,烫四两酒。”
媳妇下厨房整治早饭,张三在屋里到处搜寻,看看有什么破绽。翻开被窝,没有什么。一掀枕头,滚出了一枚韭菜叶赤金戒指。张三攥在手里。
媳妇用托盘托了早饭进来。张三说:
“放下。给你看一样东西。”
张三一张手,媳妇浑身就凉了:这个粗心大意的东西!没有什么说的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错了。你打吧。”
“打? 你给我去死!”
张三从房梁上抽下一根麻绳,交在媳妇手里。
“要我死?”
“去死!”
“那我死得漂漂亮亮的。”
“行!”
“我得打扮打扮,插花戴朵,擦粉抹胭脂,穿上我娘家带来的绣花裙子袄。”
“行!”
“得会子。”
“行!”
媳妇到里屋去打扮,张三在外屋剥开咸鸡子,慢慢喝着酒。四两酒下去了小三两,鸡子吃了一个半,还不见媳妇出来。心想:真麻烦;又一想:也别说,最后一回了,是得好好“刀尺”“刀尺”。他忽然成了一个哲学家,举着酒杯,自言自语:“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一会儿,媳妇出来了:喝!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点翠插头,半珠押鬓,银红裙袄粉缎花鞋。到了外屋,眼泪汪汪,向张三拜了三拜。
“你真的要我死呀?”
“别废话,去死!”
“那我就去死啦!”
. 媳妇进了里屋,听得见她搬了一张杌凳,站上去,拴了绳扣,就要挂上了。张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叭叉一芦,摔碎了酒杯,大声叫道:
“咍![1]回来! 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
这天晚上,张三和他媳妇,琴瑟和谐。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汪按:这个故事见于《聊斋》卷九《佟客》后附“异史氏曰的议论中。故事与《佟客》实无关系。“异史氏”的议论是说古来臣子不能为君父而死,本来是很坚决的,只因为“一转念”误之。议论后引出这故事,实在毫不相干。故事很一般,但在那样的时代,张三能掀掉“绿头巾”的压力,实在是很豁达,非常难得的。蒲松龄述此故事时语气不免调侃,但字里行间,流露同情,于此可窥见聊斋对贞节的看法。聊斋对妇女常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这一点,是与曹雪芹相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