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流产
艺术是灾祸 把痛苦修饰起来 裱进框里挂在卧室的墙上 醒来的每个早晨都感染一次 早饭,午饭,晚饭包裹它并死去 试图用整个夜晚的隔离避免一个喷嚏 坐在马桶上像腔肠动物和反刍动物一样思考 一、爱马仕(宓羲和女娲) 当车撞向我的时候我忽然很后悔,我不应该这样隐姓埋名的生活。它朝着我的脸开过来,没有丝毫的醉意,更没有惊慌,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要不要躲开。像突如其来的吻,开始你给它唬住,发愣,措手不及。嘴唇并不是嘴唇,是蓄谋已久的猎手放出惊起一滩鸥鹭的冷枪。而犹豫不决让嘴唇回到嘴唇,以至于顺水推舟,引颈受戮。据我所知撞车算不上坏事——尤其是你从来没给车撞过。危险的好奇心占据了我,让我一动不动,缴械投降。但我没能如愿以偿。起飞?连踉跄也没有,我没遭受一丁点冲击。两条蛇欢快地从我的瞳孔正中游入,在我的大脑表面落脚。它们试图保持优雅,但颅腔是个逼仄的小地方,骄傲很快就被磕碰殆尽。它们面面相觑,最后一致低头行事。自两条蛇侵入以后,皮肤就成了我的地平线,再没有了。 我从不看日出,我厌恶青年时代,春季,草木初生的情态令人作呕。有一晚我梦到陌生的女人,陌生的床单,我从她的胸部,吻到小腹,再向下…那张脸,流淌着绿色的粘液!我结结巴巴地,猥琐地,在她的两腿之间道歉。她像母亲那样宽恕了我,黑屏。 拉上它吧,帷幕或者还是窗帘什么的。逼近,逼近,只留下一线天光,霍霍发亮,把我们绞得碎烂,糊在地上,沾在每一双经过的鞋底。孩子们踢着我们的脊椎骨,玩上一个下午,再索然无味地丢下它们。这样可以让我们不体面,多少缓解了我的焦虑。 我还是禁不住呕吐起来,像脑部肿瘤与神经性呕吐的共患者。我喜欢陶瓷马桶初装的甜腻气息,如果每天都有新鲜的陶瓷马桶可以更换,我愿意患上可爱的暴食症,或者肠胃炎。我尤其钟爱马桶里的彩虹:向阳的厕所,阳光经由玻璃窗偶然地掰开揉碎,短暂的颜色投在马桶柔软的臂弯里,把碧湾染成了五色湖。只差一个体己人物共赏美景。 几场雨后桃花已经尸骨无存,桃子如少女胸部般不知不觉膨胀起来,像青绿的尖锐湿疣上爬满了白乎乎的阴虱。我从来没见过它们熟成的样子,因为它们不像箱子里的小鸡发出啾啾的鸣声,使人远远就注意到。它们是失去面孔的妻子,和叶子混为一谈。它们会在红熟前夜随着露水蒸发得一干二净,这使它们永远青翠欲滴。妇人的双乳是怎样垂老,缩皱如是柿干的?她的丈夫也许是一夕之间摸索到的——他们不经常做爱了。 我跟着女孩子们,走错了楼层,不得不又返回去。很有趣,我们把那个地方叫做家,而不是肛门。在楼梯的终点停放,一个漂泊的盒子,一条船。用缆绳,用木桩把它固定起来,再用锁链将它们联结起来,以此吸引纵火犯。家必然是漂移的,尽管房间永恒。心中有家,四海为家,为了让肛门发笑,我对着她们远逝的臀部这么说。 我有两把钥匙,和两对乳房……两条蛇,也许我应该多关照它们,一尽地主之谊。但我不大可能把焦点投掷在它们,或它们的万分之一。我的精神像涣散的瞳孔一样扩张着。阴道张开芳唇是为了更好的摄取,而精神的分散抛却意义,符号学,逻辑学,伦理学,统计学,民族学,民俗学,诉讼学,特殊教育学,舞蹈学,海洋学,地质学,生态学 ,系统科学,环境科学,作物学,林学,密码学,图书馆学,情报学,档案学……它为虚无而生,为了在漫无边际的效用理论中抛弃浮木,溺水身亡。我忘记了妈妈和爱人,终其一生寻找子宫和出口。 我建议健忘症患者整日观看色情录像。性即永恒,而健忘症是短暂性问题。患者为日期所惑,为黎明所迫。他们是感召于月亮的潮汐,看到日光就躲避到岩石的后面,像最年幼的鲛人公主。他们有些是梦呓者,还有一些梦遗的人,这很好。那些太过胆怯而不敢于将梦境与实景联结的人,他们构筑了子宫,建起堤坝,来阻隔时间的洪流,却错误地把福尔马林当做羊水。羊水里的婴儿是聪慧的窒息者,他们知道什么时候使用肺部。而玻璃罐里的弃婴,在冰冷的防腐剂里的流浪者,他们的肺叶失去了功能,稍不留神就会腐烂,太脆弱了,再也经不起大麻烟叶,他们完了,不会再有梦境光顾他们。只有意淫者才能通过色情录像来解救,而不做梦的人需要一部小型的拍摄设备,披上羊皮,享受偷窥者的乐趣。其中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通过组建庞大的性虐关系网,来跌入弗式的圈套。我听说她最崇拜街射集团,那种在公交车上凭借眼神勾结的组织。至于涂抹精液的部位,头发是很好的选择,因为它最接近面部。我起初从幼女的两腿之间与他们相视一笑,后来又在油亮的黑色地板上与他们再度相逢,整个下午我都站在那里和他们亲切交谈。我热烈地爱着日本,那里有最繁茂的偷拍文化,他们甚至给偷拍者出摄影集,真让人浑身发软。 从什么时候起,到底是什么时候呢?我的出生日期是哪一天呢?在母亲生下我以后,我是什么时候生下了自己呢?戴着红领巾的母亲,在文革中拔掉了所有花。她有一双警惕的眼睛,上帝般审视着我。那天早晨,母亲很生气,她划开了我的胸腔,我的腹腔,把我倾倒干净。她踩在上面,像踏过秋天的树林,她用脚尖给它们分类,她说,你每天都在干什么?我的失语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把那些书捡起来,装进包里。“我要迟到了”,这句话奠定了我迟到者的身份。日期变得模糊起来,沙子不断从墙壁渗出,散落在家具上,直到它们被掩埋起来,变成一座沙堆。我很担心风会把沙子吹得到处都是,所以我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用床单堵住门缝,用胶带封死窗框。所以我的房间那么的潮湿,留下潮水的印记。我的鞋印密密麻麻地印在地板上,一层盖过一层。突然有一天,这些鞋印都变成了红色,我意识到我杀了母亲。我的手燃烧起来,火焰滴落在衣服上。我打开水龙头,像有洁癖的人那样洗了很久的手。母亲死了,可是我找不到她的尸体。我只好按照她的样子,做成假人,放在冰箱的后面,这样我就不会在别的地方看见她。我把自己放倒在地板上,从自己的阴道里爬出来。我从脖子上取下脐带,像脱掉一件毛衣,我剪断它,死亡系在母亲身上,那根永远的脐带。脐绕颈,据说我的两次出生都是脐绕颈。我因为难产而死,尸体同样下落不明。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关于父亲的梦,大概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我们赤裸着,在床上抽烟,但我们没有做爱。你想过吗?和自己的父亲做爱?父亲再次出现在我的梦里的时候,我们做了,父亲很温柔。我有恋父情节吗?我有过的那些男孩子,他们是不是与我的父亲相像?饼干只剩下两片了,如果这个主题还不能结束的话,我只好从我的左手开始噬咬,牙齿长得太快了,不留神就会穿过我的下巴。依次咬下去,我会把胃袋留到最后。房子忽然开始倾斜,架子上的摆设依次坠落,破裂,溅开……我开始融化,因为电力被切断,房间变得炎热,所有突出的器官开始下垂,摇摇欲坠。父亲打来电话,爷爷病了。 爷爷是家里最好的人,因为他整日醉醺醺的。常言道,好人不长命,很快爷爷就去世了。父亲因而决意和我断交,他说,人在做,天在看, 你爷爷的病就是你的行为咒的!别再添乱了!你不为你的行为而羞耻吗?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我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跪地求饶。两天后父亲却出现在我的门前,做出老迈的样子,请我原谅他。我仔细数了数他头上的白发,有六万四千八百九十根,并且在我数过的地方还在继续有头发变白。我一下子心软了,我说,爸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送走了父亲,我很伤神,总觉得日后他会成为我的敌人。因为父亲是反低俗的,而我是低俗的追捧者。我应该先下手为强,今天就杀了他。 我想过杀死一个人,在同一架楼梯上,三次。我紧盯着她的后颈,想要猛推她一把。杀人首先要在意识中,把人杀到失去人的装置,才能巧妙地绕开道德。杀人总是前置的,死亡总是后知后觉。杀人者抛尸并不是为了掩盖杀人,而是为了拖延死亡。只有尸体能指证死亡,不然就只是失踪案件。我忽然想起了失踪的母亲和失踪的我身在何方,像一个空有双目的垂钓者,从自己的身体上扣出了鳞片。 我在记忆里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尸首,却没有发现母亲。苍蝇在我的头上盘旋,恍若杨花烂漫。我决定腹葬我。胃袋是最好的栖身之所,也再没有比马桶更美丽的去处。我擅长处理腐烂的肉类:大量的水冲洗掉表面的粘液,菌斑,浮尘,镊子挑出虫卵,然后浸泡,换水,浸泡,直到肉变得苍白无味。大量的盐和香料,把尸体腌制起来,挂在屋檐下风干。等到肉捏起来坚如磐石,再把它们取下来用水泡软,洗净。这时候腐肉就能像鲜的肉一样美味,还多一些漂亮的孔洞。这一大块肉我整整用了三年来消化它,不过一点也没浪费,实在是令人欣慰。 私吞死亡的赠礼是自杀,自出生后我无时不刻不想着自己的死。最初我公开地谈论它,后来我掩人耳目地创立了自己的宗教,到处进行秘密演说。“总是想着活下去,会分散我们本应倾注于死亡的精力。为信仰蒙蔽吧,青年是一片漆黑,等待他杀或者干脆自杀,幸存者是可耻的。以死亡为目的的自杀,和以死亡为目的的生活,有什么两样呢?交出目的吧,忘了自己吧。热爱自杀并钟情自毁。因为想要相信,想要秉持什么信念活下去,最终变得可悲。横死街头吧,任由偶然撞击,一败涂地。”信众是致幻剂与酒精下的精神分裂患者,在幻觉与幻觉的裂隙中爆发欢呼。只有一个人不同,他的眼睛里没有衰老与浑浊,那是一双审判者的眼睛,在演讲中满含责备地注视着我,目不转睛。我当然没有心虚,因为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不去见见你的家人么?”演说结束后他高声责问,尽力维系他义正言辞的法官身份。但牙齿之间摩擦打转的碎音出卖了他,为了咬住每一个字,不至于失声走调,他的面部肌肉因为过于紧绷而颤抖起来。我认出了他,这是我的父亲。我掏出刀,割开了自己的大腿,自证清白。我的信徒们原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审判而沉默,而现在血流出来了,沿着大腿到房间的地板,他们发起狂来,纷纷划破了自己的皮肤,我看到我最虔诚的信徒切掉了自己的左耳。 我醒来的时候,祖母的房子是夏季了。房间长满了绿色的水棉,河水在墙壁上缓缓流动,阳光照到的地方铺满了钻石,随着我的目光蹿起游移的火光。祖母走了进来,我正好与她对视,装睡已经来不及了。她叫我赶紧起床,饭做好了。我爬起来,在床边摆着的是姑姑的旧衣,我在祖母家永远穿这套不伦不类的衣服。紫色的上衣始终有一股血的味道,洗了很多次也没办法去除它。血是很多年前杀鸡时溅上的,那会子我还是新手,对于温热且颤动的肉心存畏惧,拿不稳刀。我洗漱过后,看到餐桌上摆着母亲的头颅,而祖母已经不见了。沙子从房顶上落下来,落在母亲的头发上,再弹开,像被小提琴琴弓操纵着。 “你怎么还不起呀,9点多了,起吧。”祖母的盘子里装的不是母亲,“你最爱的吃韭菜鸡蛋,包着炒的。”我的身上套着睡裙,裙摆已经滚到了腰间,一旁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于是我再次穿衣洗漱,再次揭开帘子,爷爷在沙发上歪着。“赶紧来吃,你奶奶给你炒了鸡蛋,还炒了茄子,配番茄。”爷爷从沙发的破洞里掏出酒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爷爷还是那么瘦,那么苍白,衣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像新近服丧的人,没精打采的。祖母的菜比母亲的菜要好吃,我每每和母亲提起来,她就吐一口烟出来,让烟雾遮住她的脸。然后在烟雾缭绕中她会让我搬去祖母的房子,最好再也不回来。我扭头便走,险些撞上姗姗来迟的祖母。“坐下吃啊,等我做什么。吃完咱们下地去,你不是一直说要帮我干活么,这就看看你的本事。”我坐下来,祖母把菜盘往我这边又推了推,呼噜呼噜喝起了粥。爷爷一直在喝酒,他看着我,像一台永恒的摄影机。 天阴沉下来,看样子不多时就要下起雨来。祖母端着碗望天,“看样子是下不了地咯,你看,这一会儿就阴黑了。”祖母把碗筷收走,回来时却打着伞。绿色的纱帘外几乎是一瞬间大雨倾盆,雷声与闪电一齐炸开,苦艾酒透过纱帘溅进来,红红的。祖母也搬着凳子坐下来,爷爷则起身睡觉去了。雨鞭打着大地,鞭打着草木,鞭打着风,我和祖母都说不出话来。一些酒跳上了我的小腿,又滑落下去,留下鲜红的泪痕。这雨一直下到了傍晚,势头也没有减弱。祖母挽起裤脚,叮嘱我不要出去,自己却撑开伞出了门。红色的水波一浪一浪爬上来,渐渐盖过了我的脚踝。 天将要黑透的时候,雨声弱了下去,红色的手臂也挣扎着退去。祖母从水底浮上来,戴着草帽,“吃饭了,去叫你爷起来。”我到爷爷的床前,床破了一个大洞,一片漆黑,爷爷不见了。我抄起手电筒,在洞内四下张望:一个墙壁几乎全部脱落的房间,墙皮像蛋壳一样堆在地上,有些地方剩下一层透光的薄膜。房间正中是一具黑色的棺木,爷爷躺在棺木里,愈发瘦削惨白。我跳进了洞中。在我进入洞中的那一瞬,洞中的景观随即开裂,像石子丢入了湖中。爷爷如涟漪般散开,又聚拢,像水中的月亮。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因为真正的月亮还在天上。 我浮上来,洞口结着密密匝匝的蛛网,我扯了一把,天光大亮。“窗帘怎么一直拉着,多暗啊,对眼睛不好。”母亲拍拍我的肩膀,“起来动动,别老坐着,休息休息眼睛。”我站起来,在房间里乱撞,窗外的鸟躲在绿玉从中鸣叫。手机震动,是母亲的消息:“你看你的小猫,我让它趴着,多可爱啊。”照片里,我的猫在床上伏着,呼出一个漂亮的血泡。房间里的植物全部被割去了,只留下青青的胡茬。 我从玻璃飞下来,闯进了母亲的房间。房间里全是鸦片烟的味道,我呛出了眼泪,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一边呼唤着母亲,一边把浓烟拨开。拨开又合拢,我只好把它们都抛向身后。终于看到了母亲,她背对我,躺在床上。我把她扳过来,看到她满头满脸的沙子,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源源不断涌出来,冲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我吓坏了,飞也似的逃出了母亲的房间。我瘫倒在沙发上,越陷越深,母亲到底怎么了呢? 冰冷的唇吻住我,我把它吞了进去,咬破,血水涌了出来。我一抬头,奶奶笑着看着我,“今年的樱桃树一共坐了三个果,小雀儿全啄去了,这三个我一直给你留着。”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吐出了一颗牙齿。“还有两个,你慢慢吃。””奶奶把樱桃放在桌上,掀帘而出。爷爷从卧室里走出来,骨节狂叫着,我赶忙站起来,扶他在沙发上坐下。“你的牙齿掉了?上牙还是下牙?上牙扔到床底,下牙扔到房顶。”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酒瓶,猛喝了一饮儿,“去问问你奶奶,午饭吃什么。”我把玩着那颗牙齿,把它揣进了口袋。我跑到厨房门口:“奶奶,中午吃啥呀?”“你昨天不是说想吃凉面条?忘了?”祖母把蒜臼递给我,“你来的刚好,去给蒜捣捣。拿客厅去捣,再问问你爷是凉挑(面)还是热挑(面),啊。”我走到院子中间就扯起嗓子“爷,俺奶问你吃凉的吃热的?凉面条!”无人应声。 我三步并作两步,闪进客厅,爷爷不见了。我找遍了所有的房间,所有的柜子,所有的床底。大概爷爷出门买酒去了,我决定去小卖部看看他。他通常去村口那家,离祖母的房子近些。但今天大堤随着我的脚步一尺一尺倒退,与之相对,邻人的旧屋咄咄逼人地耸立起来;行道树一棵一棵倒下去,在地上摔个粉碎,泡桐树疯长起来,遮天蔽日,紫色的蝉随风而落……我花了很久才走到村头,拆迁之前,祖母的房子临近村尾。我太累了,走不动了。我走回祖母的房子已经是下午,爷爷在客厅坐着等我,“你去哪了?你奶奶出去找你了,你没碰到她?”“我在家等她,免得走岔了。”“你出去找找她。” 我在门口碰上了祖母,她面色惊惶,“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不到你。”“你要是出事儿了,奶奶就不活了。”“我就是到村口……”“出门也不说一声,吓死奶奶了。”“一转脸就不见了,手机也不拿。”院子里翻涌着红色水波,凉凉的,轻柔地舔着我。我想起我曾有过一个恋足癖的情人,他在剧院里褪去我的鞋子,亲吻我的脚。他的舌头永远是冷的,但吻技很烂。那天晚上他捏青了我的右乳,我们在雨中分别。雨水打在树叶上,发出金属般的脆音。“又漏雨了,回来让你爸给弄点沥青,给房顶弄弄。”祖母试图用盆子收集房间里的雨滴,雨水滴落在盆子里,溅起漂亮的血花。“昨个的雨是太大了,要是今天还不停,水非要漫进屋里,”祖母做什么都要念念叨叨的,我想她是老了。 梦,又是那种逃亡的场景。不过这次我杀了人,不像从前,我是个纯粹的受害者。雨抹去杀人痕迹,雨是爱欲之光。那个晚上我被自杀占据了,人类的灯光像蜜糖一样黏在地上,吸引了大批的蝴蝶,风吹过来,满地的蝴蝶几欲飞去。我太冷了,只好割开自己的大腿,蜷缩进去。 我躺在医院的床上,见到了家人的最后一面。因为失血过多,大家看起来都很友好。他们依次走来,揭开我脸上的白布,再盖上,亲吻我的手并离去。只有爷爷没有来,据说他在服刑。他们走了以后我就去监狱看望爷爷,他的头发被剃光了,穿着条纹囚服,眼窝深陷,消瘦得厉害,像一只悲伤的猴子。他握住我的手,哭了起来,“我在这里吃不饱……”他哭得太厉害了,说话的语调都变了,“你爸爸不让我出去。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托人把我弄出去?去找你大爷爷,他一定有办法。”我答应下来,但这是办不到的。因为他犯有危害公共安全罪,父亲才大义灭亲,把他关起来。爷爷立刻擦干了眼泪,“你走吧。”我就这样离开了故乡,开始背井离乡的生活。 我站在窗口,观看天气预报,两条蛇也爬出来晒太阳。夕阳西下,对面的房间燃烧起来,玻璃窗渗出红色的血珠,在暮光中烨烨生辉。我禁不住咳嗽起来,黑色的碳屑伴着灰乎乎的烟气从鼻腔和口腔喷薄而出,渐渐没过了我。 “这一区域地下煤层燃烧的时间有着50余年的历史……”哗啦哗啦……“属于侏罗纪含煤地层……”哗……“煤层自燃……”哗啦……“很难找出某两次煤炭自燃的发生条件是完全相同的……”哗……最后一锹土从我的头上铲去,我得救了!“病人是叫王梅么?”护士举着吊瓶问我。“是。”母亲代我答道。“家属注意看着点,别睡着了。”护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把针头刺进了母亲的血管。母亲的手像开裂的塑料地膜,冬天的天气太干燥了。“昨天熬了一整夜,咋不瞌睡啊。妮儿,你睡吧,我给恁妈瞅着。”临床的阿姨是乡下来的,说话活像吵架。“小孩子家家,哪来那么多瞌睡?”母亲点了一根烟,又在柜子上嗯灭,“老忘了这儿是医院。” 我不再爱了,我死心了。失去母亲的行踪已经半月有余,我坚持每天和冰箱后面的人说话,聊聊天气和厨房。冰箱里的食物腐烂了,我把温度调到最低也无济于事。霉菌从门缝里钻出来,开疆拓土。我从报刊亭买到一本书,它有美妙的烂苹果味儿,就像刚从垃圾桶里捞出来一样甜腻。香气来自于一篇文章,两腿之间流淌着青苹果果酱的姑娘和我眉目传情。我一头撞进厨房,轰鸣着坠毁。刀从手指中分离了血液,我捏住手指,疯一样地跑到街头。偏头痛像神一样矗立,我在广场跪下,掏出锤子和錾子,把膝盖钉死。我抬头看见国旗仍然缺着一角,我知道它还系在母亲的脖子上。 我闯进药店的时候血已经止住了,我只好把血痂掰开,给血一条生路。店员们纷纷用手抱住头,蹲在柜台的下面。只有一个人贴着墙一路小跑,来为我服务。可惜他激动过头,也跑过了头。我友好地叫住了他,“您好,请问有创可贴吗?”他十分贴心的为我粘好,双手抱头,蹲了下去。 我再没有煮过那么好吃的面,即使我再次切开自己的中指。 有天晚上我梦到一个纸片状的人被两个人(我的同伙)按在手术床上,我剪去了他的双腿不顾他苦苦哀求,拼命挣扎。我的犯罪动机呢?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杀了母亲,毕竟她曾经那样恳切地跪下来求我:“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再骗我了!妈妈给你跪下了!”她所受的冤屈太大了,被母亲生下,又结婚生子。家庭生活从来不肯放她一马,女儿又背叛了她,在她的手包里放上窃听,又偷走她的存折……“好好照顾自己,妈妈走了。”她死前还祝福了我。 祖母的钟不见了。我听到她骂街的动静,赶忙从洞里爬了出来。“多丢人啊,为什么要搞得人尽皆知呢?”我把祖母从街上拉了回来。“偷走时间的人理应被整个村子的人唾弃。我知道是谁干的,半年前从大刘庄搬来的那户人家,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手脚不干净才被自己的族人驱逐,我绝不容许那帮孙子动到我的头上,下三滥的东西!我尻你娘的骚卖屄!”祖母提高了声音,硬要把这句祖传的恶语丢到墙外去。这一语句曾振兴过我们的氏族,随着氏族的衰落,已经十数年未被提及。今天我终于又领略了它的风姿,果然与众不同!我决定要用我的整个生命把它发扬光大,如果没有那两条蛇…… 父亲和我为了追踪一只锦鸡,从夏天来到了冬季。草莓从雪地里滚出来,我们决定就地休息。我采了很多的草莓来充饥,正在我们准备饱餐一顿的时候,一位智者阻止了我们。“我的孩子,这不是草莓,这是有毒的蛇莓。不要忘了伊甸园,不要受蛊惑。”“你是谁?怎么敢穿着智者的衣服!”我掏出刀,准备杀了这个大放厥词的家伙,父亲却制止了我。“请不要介意孩童的痴语,原谅我们的罪吧。我们这就赶路去。”智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绝尘而去。“把草莓装进口袋,我们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自称智者的人是不可信的,但我们不应该与人争执。”我惊讶于父亲的狡猾。循着锦鸡的踪迹,我们来到了博物馆。一个美丽的女人拦住了我们,父亲把我支开,独自与她交涉。最后他们商定用草莓来交换那只锦鸡。可是我们把锦鸡带回家去,母亲却不高兴了。她一口咬定锦鸡是父亲情人所赠的礼物,对我们的旅行一概否决,一气之下她离家出走。我是在烟馆找到的母亲。“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实话呢?”自那以后她这成了她唯一的语句,我才知道母亲卖光了自己的语言换成鸦片。 沙发上多了一块巧克力。我解决了它,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块,我把它也毙了。再往前,巧克力如动物粪便一般下达了指令,我跟着它的裙摆,追踪那若隐若现的双腿,落入了父母的圈套。“这是对你捉到老鼠的奖励,吃吧。”母亲的手爱怜地从我的脑袋滑到尾尖,我从她的腿上一跃而下,踩碎了最后一块巧克力。“坏猫!”母亲的耳光遮天蔽日,鲜红的五指落在我的脸上,烙下鲜红的戳记。父亲拦住她,“随她去吧。” 妈妈有了新的情人,这不是我从她内裤上发现的。那个情人,他破门而入,堂而皇之地占领了我的小鱼干!我冲他低吼,他不理会,于是我给了他一爪,叫他长长记性。母亲很快发现了,但她只是甜蜜蜜地揉了揉我的脑袋,“坏猫!”“你该把她送去读护理,女孩子很适合读护理的,我也打算把我的女儿送去读护理。在省城,高护可以拿到一万块!”母亲的情人趾高气扬地抓了一把鱼干,在口里慢慢嚼着。我很看不起这个男人,他狗眼看人低,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必将伟大,以我之圣光,沐苍茫大地。这样鼠目寸光的家伙绝不配做我母亲的情人,看他把鱼干吃得满胡子都是,真恶心。父亲从来不会这么吃东西。父亲的衬衫永远熨得有棱有角,从来一丝不苟地系着领结而不是领带,皮鞋从未染过病容,那光彩照人,如沐春风。我对母亲说我要成为一个体面的艺术家,让她把这个男人打发了去。 但这位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情人却从此在家里常驻了。半年后,母亲和他结婚。他的食物也侵入近来,把我的餐桌搞得一团乱。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想占有母亲,还是想占有厨房。我对母亲的下体和厨房的砧板一样迷惑。为了讨好我,母亲的情人剃掉了他的络腮胡。他来访的时间,我都到冰箱的上面打呼,避而不见。他接管了母亲,厨房,我的食盆,我的暴政时代衰落了。可没几天峰回路转,母亲抓到了他另外的情人。我勾引母亲情人的愿望打了水漂。 饥饿占领了我,我抽了太多的大麻,栽倒在下水道的入口,随着过期的呕吐物下坠。额角的蛛网孕育了蜘蛛,母蛛破溃,幼蛛顺着我的脸颊下滑,一哄而散。我开始在自己的身体里嗅到烂苹果的香味,母亲失踪一月有余。 没多久,父亲的第二个妻子也疯了,父亲却不以为然。妻子的毁灭成就了他,和母亲在一起他不懂得应对女人,再婚后就行云流水,一塌糊涂。祖母代替了失踪的母亲,整日哭哭啼啼。我经常从爷爷床上的洞里爬上来看望她。 操,太他妈悲伤了!我想出一个非常非常寂寞的意象:一盆被人遗忘的、泡发过头的干菜吸干了水分膨胀起来,然后溢出。继续被人遗忘,开始腐烂。想到这里我的胃痉挛起来, 像个努力逃回子宫的孩子。 再见,青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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