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的故事
春节回老家的时候,看见大伯家的院墙重新翻盖了。粉刷后的白墙看起来崭新耀眼,映衬着四周光秃的树枝更寂寥。大门旁边的猪圈房顶上搭盖着由旧衣服改制的毯子,传出猪的哼哼声。

与大伯新院墙几步之隔的二堂哥的二层小楼却破败不堪,外墙的白瓷砖脱落好多,没落的也已经破裂,屋檐由于常年堆满柴火白墙都发霉变黑了,大门也被木材遮挡了,徒留对联的一点点红色隐隐可见。谁能想到这棟小楼当年可是我们村最漂亮的房子,也是第一座二层小楼。
那是九几年的事了,当时我还在上小学,大伯还是我们生产队的支书。二堂哥开了一个砖窑场,生意很好。对当时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们来说,大伯一家的生活是值得羡慕的。那时出门打工的人还不多,附近村子的很多人都在窑场干活。小马就是在那个时候以流浪汉的身份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的。那个年代到处要饭的叫花子还比较多,大家以为他也是。可是他在冬天体会了窑场的温暖之后就不愿意走了,一直在窑场周边逗留。二堂嫂在窑场给工人做饭,看他可怜经常给他口剩菜剩饭,于是他走的念头更少了。有时看堂嫂一人在厨房忙出忙进,他也主动帮忙去挑水劈材,渐渐显露了他的可用之处。堂嫂就跟堂哥建议留下他来帮忙,堂哥答应了。问他叫什么,他答不上来,从哪里来的,他也含糊说不清楚,大概就知道是北方的,具体北方哪儿没人清楚。鉴于没名字不便称呼,堂嫂就随便给他取了名字,小马。(至于为什么是小马,不是小狗小猫,听窑场工人说,当时窑场干活用到毛驴,只是驴不好听,就取了个相似度较高的动物)这些都是听老辈人讲给我们听的。
后来他就有了自己专属的名字_小马,不再被人称作“那个要饭的”,也有了自己的窝,窑场任何一个都可以被他当成睡觉的地方,不再被人吆喝撵走。小马叫堂嫂老板娘,听她话去做任何活,不只是厨房的帮忙,窑场忙不开的时候,他和其他工人一起进窑出砖,高温烤得皮肤发疼,滚烫的新砖也隔着手套烫得他龇牙咧嘴。
农忙时节大伯家的稻谷要收割,二堂嫂就把小马带回家去帮忙。也是这个时候,小马走进了我们全村人的生活。那时大伯家的孩子都没分家,稻田都在一块栽种收割,于是割稻子时就会费很长时间。大伯作为村支书要忙工作,大伯母一个人带着堂哥们收割也慢,而且二堂哥要顾他窑场的活,经常是回来干不了一会就骑自行车走了,大堂哥在镇上上班不常回家,三堂哥和四堂哥在读书。小马的加入好像一场及时雨,缓解了大伯母的愁绪。最开始小马不会割稻子,大伯母怕他拿镰刀伤到自己,就一直耐心教了好久。虽说学得慢,好歹他学会了,并且慢慢割的不错,谷桩变整齐了,谷把也顺着一个方向排的有序了,速度也快了起来,小马在村里赢到了赞叹。大伯母后来说二堂嫂终于给她帮了一个大忙,小马慢慢就留在我们村,很少去窑场了。
大伯母待小马是真心好,在吃的上面从未亏待他,无论好菜差菜都尽他吃饱,未曾给他吃剩饭剩菜。相比村里有时吃不饱的小孩,小马身上还有我们羡慕的眼光。小马来了没多久,不知道是听了小孩子们称呼还是他自己想起的,他开始称呼大伯为老爸,大伯母为老妈,于是在村头田间,经常看见一个四十左右不高的男人挑着两个箩筐跟在一个五十岁中年妇人身后“老妈老妈”叫着。无论犁田插秧除草割谷还是挑水挑粪扛谷背米,你都能发现小马的身影。他真正是融入了大伯家,成了他们家的一员。村里人都说大伯母有福气,白捡了一个这么能干的儿子。在见到小马时,大家都会打招呼“小马,这又给你老妈挑水”,他只是嘿嘿傻笑,“家里没水了”。有时碰巧村里男劳动力不在,谁家需要帮忙也会知会大伯母一声,请小马去帮忙。大伯母常常都是答应的,小马就会高高兴兴的去帮忙,请人的主人家就会留小马在家吃顿饭作为答谢,偶尔也有人调侃,“小马,是我家饭好吃还是你老妈家好吃”,他总是傻笑着,“你家饭没肉”,主人只有尴尬笑笑。小时候因为个子矮,小马就帮我挑过很多次水,那口常年冬暖夏凉的水井,那条细细长长的田埂,还有那满脸憨笑挑着水桶稳稳走着的身影一直烙在记忆里。
在我的印象里,小马脸上总挂着傻笑(在所有人意识里他到底不是个正常人),是个不懂喜怒哀乐的人。而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九十年代的豫南冬天随便一场大雪都会下个几天几夜,穿上棉袄棉裤还是会瑟瑟发抖,更多的时候大家都在屋里烤火,轻易不出门。可是水牛每天还得牵出去喝水拉屎拉尿,无论多大风雪都躲不开。这个任务还是落在小马身上,他的棉衣棉鞋一月当中总有湿的几天。有次雪停天晴大家都把棉衣拿出来晾晒,后村有人的棉衣不见了,大伯母在小马的床上找到了那件旧棉衣。爱面子的大伯母把小马狠狠说了一顿,吃饭的时候却不见了他。那是小马第一次离家出走。
听说那次大伯家去找了小马,没找到,几天后他自己回来了。他穿出去的棉衣也不见了,人比第一次见到时更落魄。大伯母把大伯的半新棉衣给了他,他脸上再次出现了憨憨的笑容。也从这次开始大伯母不再随便骂小马,怕他再次消失不见。
在我上中学时期,南下打工潮爆发了,村庄附近的年轻人都去广东一带打工,窑场开不下去了。更重要的是窑场出了一场事故,窑顶坍塌了,伤了几个北方来的工人。二堂哥一家人赔偿后就出外打工,新盖的楼房从此闲置下来了。
小马的第二次离家出走毫无征兆,人们猜测他是跟着窑场的北方工人一块回老家了,从他含糊不清的口音听出来跟那些工人有些相近。大伯母为此伤心好一阵,也因为堂哥的事一家人都在奔波,渐渐大家也就忘了小马的不辞而别。
然而事情总有出乎意料的,一年后小马出现在我们小镇上。有人见到他跟一个女流浪者在一起,穿得更是破败不堪。有人试着和他打招呼,他依然只是傻笑。大伯母听后也不再提起把他找回来了。
又一年的寒假,北风刮得眼睛都睁不开。天干冷干冷的,在外打工的人陆续回家了。小马是在大年的前一天回到大伯家的,满脸污秽,衣服破破烂烂,完全挡不住强势的北风。大伯母看着一阵心酸,再次收留了他。开春过后,阡陌之间再见出现小马忙碌的身影,只有有点缓慢而已。
时光流转,人在四季变幻中慢慢老去。高中期间奶奶爷爷相继离世,小马目睹了老人在病疼中的挣扎和辞世,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了,变得沉默寡言。他忙碌的身影透露出更多的是苍凉。
大伯从村支书上卸任后开始养猪,养鱼,小马最多的活就是出粪,挑到水田,然后给鱼割草,坐在水塘边看鱼吃食,有时一坐就老半天。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勤快,似乎有点懒了。
听到小马的死讯是在离家几年后,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上吊,那样一个看不到喜怒哀乐的流浪者会把生命交给一根裤带。妈妈说在他生命的最后时间经常跟村里几个老人说看到爷爷,也常跟大伯念叨他死后要葬在爷爷奶奶旁边,他可以跟他们做伴。大家都当他在说笑,没人放在心上。一个初春的凌晨大伯母发现他吊在矮矮的屋梁上。终结了他一生的悲凉。
没人懂他在临终心里怎么想的,他也从不曾在人前提起,是否有悲伤,是否有不甘,都随他的离去被隐藏。
大伯把小马葬在了爷爷奶奶的坟旁,也算随了他的心愿。每年清明上香大家也会给他烧些纸钱,他终归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花了他一生的时间。
听妈妈说大伯家在翻新院墙时拆了小马曾经住的那间厢房,留了几年终归是不吉利的。二堂哥的小楼在风雨的摧残下也破败了,他们一家人也不曾回来过,往事的辉煌都交给了岁月。那个窑场还在,只剩残砖破瓦,荒废在草长莺飞里。
小时候不懂北方指何处,长大才明白那时人们口中的北方大概就是驻马店一带,距离我们那并不是很远,曾经因为饥荒很多人到处流浪讨饭。小马不知道是不是那里人,他是否还惦记他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