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银河奖求助攻】NO.20天帝少女(节选)
文/索何夫 图/九代火影
原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17年5月刊,全文点击阅读: 科幻世界·2017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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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今时小儿之衣不欲夜露者,为此物爰以血点其衣为志,即取小儿也。——晋 郭璞《玄中记》
1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6月24日,热尔图加自由邦南部边境,C23-77农业区,当地时间1710时。
当堆积在天际线上的层层彤云终于在北风持续的叩击下敞开一条细缝时,阿纳斯塔修斯·孔摇下了这辆多用途农业气垫艇驾驶舱的有机玻璃窗,像一条蹦出水面的泥鳅一样张开了嘴,贪婪地吞咽着迎面刮来的潮湿凉风。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哪一年的夏天像今年这么热过,但这早已经算不上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儿了。年复一年,天气越变越热、风暴越来越多,流行病、小规模战争、恐怖活动、邪教团伙、变态食人案,诸如此类的破事就像在枯树里滋生的白蚁一样不断从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冒出来。偶尔会有一两年,他可以在去年的农田上继续播种,但在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得不放弃一些太过靠南的即便是转基因谷物也很难取得丰收的田地。
孔还记得,当他的父亲仍能劳作,而他的祖父还未死于一场由超级耐药细菌引发的感染时,他们的承包区南缘位于现在已经完全被沼泽和有毒灌木丛吞没的C23-80农业区。从几座矮丘的顶端,他能看到那条大河——他的祖父坚持管那儿叫“黑龙江”——的钢青色河面。在大崩溃之前长大的祖父总是说,他们的故土远在那条大河以南,位于一座风光秀丽的半岛上,但孔对这些说辞毫无兴趣,一如他也对祖父那些枯燥而失败的哲学无动于衷一样。孔的祖父自称是某个古代“圣人”的远支后裔,而且还是一个传统哲学研究团体的头头;但现在,他们一家都只是农民,一群有幸及时逃到了高纬度地区苟延残喘的农民。
在等到充溢着驾驶舱的热度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后,孔重新摇上了有机玻璃,继续驾着这辆农用气垫艇收割剩下的六十亩速生稻。
黑麦、燕麦和大麦十年前就不能在这里种植了,而更南边的地方已经种上了红薯和玉米,虽然高耸的兴安岭挡住了从海上来的毁灭性风暴,但随着天气越来越闷热,大多数不耐热的寒温带作物已经几乎不可能指望获得丰收。哪怕北半球联合农业公司在五年内已经四次提高了收购价,种植麦子赚来的微薄利润还是不够让孔在自己的驾驶舱里安装一台全新的空调,用以替换两年前就彻底报废的那台老破烂,更别说……
有什么东西从远方的云层中钻了出来。
孔定睛一看,那是一只鸟,一只体型巨大的鸟。当孔还年轻时,东西伯利亚地区有很多大鸟,其中一些是巨大的鹰隼类猛禽,另一些则是迁徙的鹤、鹭鸶和绿头鸭之类的涉禽,但它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更何况,这只翼展很可能超过一米的大鸟也不像是他以前见过的任何鸟类: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黑色,腹部和头部的羽毛却是一片苍白,如果体型更小一些、再长上一对分叉的尾羽的话,倒有那么点儿像是栖息在他故乡的燕子。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
不知为何,孔还记得他祖父曾经反复念叨过的这句话,甚至能在不经意间把它完整地背诵出来。但他也知道,现在飞来的这玩意儿显然不是燕子,而是一种从未出现在这儿过的陌生鸟类。
在考虑片刻之后,孔拿上了照相机和自卫用的微型电击枪,从气垫艇的驾驶舱里跳了出去——自由邦的生态委员会早就出有告示,任何新物种入境的消息都必须尽早报告。如果他的报告能够引起重视,甚至可能得到一笔为数不少的奖金,从而让他能换上一台新的空调……
孔以最快的速度攀上了稻田的田埂,跨过了一道装有自动化动作监测系统的围栏,来到了那只怪鸟盘旋的地方。
就像所有这种体型的鸟儿一样,这家伙几乎从不拍打翅膀,而是直挺挺地将双翼平铺开来,像一架小型滑翔机一样利用稻田上空的热气流来回兜着圈子。从它长而扁平的喙部来看,这只鸟似乎是盯上了孔的稻田里的泥鳅或者小鱼——更妙的是,或许是过于专心于即将到来的晚餐的缘故,它对正在接近的孔完全视若无睹。
“快下来吧,我亲爱的空调。”在迅速抓拍了几张飞行照之后,孔拔出了电击枪,扣动了塑料扳机,一枚针状的高压电极随即被压缩氮气射向了空中,准确地命中了那只怪鸟。
在一阵颤抖之后,大鸟一声不吭地落了下来,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栽在了泥泞的田埂上。
孔用戴着塑料手套的那只手捡起了不再动弹的大鸟,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怪异的访客。从它不适应行走的蹼状足和修长的飞羽来看,这显然是一只适应了远洋生活的大型海鸟,但这并不是最令他感到奇怪的地方:孔原本以为,一只能飞到如此远离海岸线的地方的鸟应该是相当强壮的,但这只鸟看上去却很不健康,一层层深褐色的黏稠物质就像陈面包上长出的霉菌般从它凹陷的眼窝一直覆盖到后背,一簇簇苔藓状的增生物在这层污秽的“毯子”上轻轻摇晃着。这只鸟的胸部凹陷,肋骨凸出,破损的粉红色短喙边缘不断滴下污黄色的脓汁,而腹部却不自然地鼓胀着。
“这他妈的是怎么——”孔刚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这只可怜的动物就有气无力地发出了最后的哀鸣。紧接着,它鼓起的肚子抖动了片刻,随即像被吹过头的气球般炸了开来!
孔过去也见过被腐败气体撑爆的动物腐尸,但这只海鸥的情况却完全不同:随着沉闷的爆炸声,四散飞溅的并非腐烂的紫黑色内脏残块,而是深褐色的粉末和已经干枯的组织残块,就像是一枚做工不良的礼花弹。
当飞射的粉末接触到水田中的稻谷时,这些长势喜人的作物的叶片与茎秆上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片片黑斑,看上去就像是酸液造成的灼痕。
尽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但孔还是在与生俱来的避险本能驱使下采取了行动——他将那只怪异的、不断散播着褐色粉尘的死鸟尸体用力扔向了远处,然后掉头冲向了停在稻田中的农用气垫艇。
在他身后,数以百计垂死的鸟儿正像一群被腐肉引来的飞蝇般争相钻出阴暗的云层,争先恐后地朝着他飞来。无数褐色粉末从它们的羽翼之间洒落,让所经之处的水稻纷纷枯萎、腐败,变成倒伏在稻田中的黑色腐物,就像是一道不断延伸的阴影。
当孔狂奔到离气垫艇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时,一只通体黑色的渡鸦朝着他俯冲了下来,用弯曲的喙从他的肩膀上生生扯下了一小块皮肉。接着,另一只鹬也笨拙地撞向了他的胸口,在丧命的同时爆炸成一丛血肉碎片,将褐色粉末糊了他一脸一身。
剧烈的疼痛就像腾起的火焰般包裹住了孔,在转瞬间便将他击倒在地,并让他的一只眼睛失去了视觉。而又过了几分钟,另一只半死的乌鸦将他还能看到东西的那只眼球也从眼眶里叼了出来,开始当着他的面把这玩意儿咽入腹中。
孔惊恐地尖叫了起来,但他的叫声很快就戛然而止了:一只带有锯齿的弯喙在眨眼间便像老虎钳般夹断了他的舌头,另外几只尖锐的长喙则戳穿了他的喉管,刺穿了他的颈动脉。在癫狂绝望的最后挣扎中,孔摸索着扯开了气垫艇的车门,同时一把抓住了操纵面板上的某个旋钮——与无线电相连的高灵敏度拾音器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位至圣先师的直系后裔被肢解撕碎的过程中发出的所有声音,并将它们转化成了电信号,发送给了整个大区的每一名正在接收公共频段信号的无线电用户。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2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9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中心区,时光永恒钟表店,当地时间2035时。
当一层稀薄如水的速干胶在光亮的柚木表面抹匀之后,这只做工精致的陶瓷仕女像被握着它的那只手精确地与工艺闹钟的外壳黏在了一起。几小滴半凝固的胶液从结合处渗了出来,但旋即被另一只同样灵巧的手握着的金刚石雕刻刃轻巧地从木材表面刮去,没有留下丝毫有损观瞻的痕迹。
随着一连串制作工序中的最后一步宣告完成,这只闹钟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需要的只是进行必要的检查和调整,然后就可以摆上钟表店的货架——当然,还有收藏者们的展品柜了。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在等待了片刻之后,这只工艺闹钟的制造者轻轻拈起了她的新作品,小声地诵读着用优美的行书镌刻在陶瓷仕女像上的诗句——尽管这种文字与她的母语相差甚远,但经过几十年的练习,她已经能用各种字体熟练地书写它了。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
一阵悠扬清越的古琴声打断了她的诵读。有人按响了钟表店的门铃。
阿影摇了摇头,摁下了桌边的一只按钮,红木房门立即在她身后吱嘎作响地开启了。“……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她不慌不忙地念完了最后一句,然后才转过身去,将视线转向了站在钟表店门外的那一小群人,“朋友们,欢迎光临时光永恒钟表店,本店出售各种艺术钟表,兼具实用与观赏性,三年内免费保修。不知诸位是想购买普通时钟、工艺闹钟、挂钟还是电子钟?本店也接受特别定制,包括——”
“抱歉,女士,但我们不需要钟。”为首的那名年轻人清了清嗓子。他是个颇为瘦削的男子,有着一头长期没有理过的栗色乱发和湿漉漉的褐色眼睛,一双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太常见的硕大玻璃眼镜被一条细金属链固定在鼻梁上。他穿着一套本地人常穿的用耐磨材料制成的衬衫,披着一件色调黯淡的斗篷,显然试图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起眼,但不幸的是,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浓厚书卷气味可不是几件二手衣服能掩盖住的。
“不要钟表?那就请各位离开吧。”阿影摆了摆手,“除了出售与修理钟表之外,本店不提供其他任何商品或者服务。”
“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阿影女士,我们……嗯……我们是来找你的。”年轻人咽下了一口唾液,那双大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阿影的脸,活像是被耍蛇人的笛子逗得团团转的眼镜蛇——这倒没怎么让她感到惊讶,“或者……呃,也许我该称呼您伊琳娜·帕夫洛娃少校?”
“哈,伊琳娜少校在四十年前已经死啦——至少在法律层面上是这样。现在拥有这家店的是个体商人阿影,也就是鄙人自己。”阿影摇了摇头,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如果你们是为了找她而来的话,那恐怕得失望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女士。”站在年轻人身后的一个大块头非裔男子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很不客气地站在了阿影放满闹钟部件的工作台旁,“过去可以被否认,记忆可以被遗忘,营业许可证上的名字可以改动。如果愿意,一个人甚至可以让自己完全融入另一个文化体系,从而彻底抹去昔日自己的影子。但别忘了,已逝之日即是永恒。无论你是否承认,我们的一切证据都表明,你曾经是伊琳娜·帕夫洛娃少校,大崩溃前最后一批有幸接受早已失传的机体改造和回春手术的人之一。我们也知道,你曾为你的祖国——”
“我早就没有什么祖国了!持续二十年的大崩溃毁掉了一切,也终结了过去的整套游戏规则。事实上,在座的诸位也都一样。”阿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站在人群最末的一个亚裔中年人接着说道,“我们不为你的过去而来,女士,我们现在只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处理一些正在发生的麻烦事。”
“什么麻烦事?”
“我相信,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发生在高纬度地区的那些……异常状况。”先前说话的那个褐发年轻人似乎总算是回过了神,“从6月下旬的热尔图加事件开始,类似的状况就开始在各邦境内发生,目前累计已有上千人因此伤亡,至少九十万亩……”
阿影双手一摊,说道:“很抱歉,但我恐怕确实不太清楚这些事……要知道,这年头可不比以前那么消息灵通了——万维网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分崩离析,它剩下的那点儿残片不过是信息时代的大潮退却后留下的一小片水洼;而那些电视和广播节目里充斥着的不是神棍和疯子的胡言乱语,就是赤裸裸的谎言与欺诈,纵然还有那么一点儿真相掺杂其中,我也没办法分辨出来。我想,或许各位可以向我介绍一下这些‘异常情况’的具体内容?”
“当然,女士。”年轻人点了点头,“就在半个月前的6月24日,位于阿穆尔河北部的热尔图加自由邦南方边境地带首次遭到了疯狂袭击。超过一千五百只分属四十多个不同种类的鸟穿越了阿穆尔河,对C23-77、C23-71和C23-68农业区发起了毫无征兆的攻击,三十二名农业雇员遭到了这些鸟类的无差别袭击,其中有四人死亡。”
“所以你们就为了这事来找我?”阿影嗤笑了一声,随意地伸手朝着窗外指了指,“有几个为高纬度地区城邦工作的宝贵公民被一群鸟儿吃掉了,于是你们就惊慌失措、满世界乱跑?哈!瞧瞧那儿吧,在新泉的滨海区,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个被因为贫困而绝望的父母抛弃的婴儿,或者举目无亲的老人,在咽气之前就变成四处游荡的野狗和乌鸦的食物,但我从没见过有任何人跑到这儿来,要一个修闹钟的可怜老女人为他们解决麻烦。”
“如果只是普通的鸟类袭人事件的话,我们确实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年轻人说道,“但这件事不一样:首先,袭击人类的鸟类全都不是西伯利亚的特有物种,其中大多数甚至不是候鸟,某些甚至还是热带和亚热带的海鸟与涉禽,它们出现在阿穆尔河以北可不正常;第二,我们在这些鸟类身上检出了极其严重的真菌感染,我相信,这种感染是它们反常地前往北方的原因。”
“哦?”
“众所周知,某些真菌和其他寄生物可以影响宿主的行为模式,让后者不自觉地为它们的生命循环服务。”年轻人说道,“一些真菌能控制蚂蚁,让它们爬到容易散布孢子的树梢上死去;某些寄生虫能让鱼故意在水面上翻起肚皮,好让它的下一阶段宿主——水鸟尽快将鱼和它们一块儿吃下肚去;铁线虫会逼着螳螂投水自尽,以便于繁衍;还有一些寄生蜂的幼虫会操控毛虫的行为……”
“而你们相信这些鸟的情况也一样?”
“这是毋庸置疑的。奥里尔博士的小组只用了不到四天时间就确认了这一点。”那个亚裔中年人亲切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用略带赞赏意味的语气说道,“在对这些鸟的脑组织进行了神经生物学分析后,奥里尔博士确信,它们受到了寄生在其中的真菌菌株的影响,被迫飞向气温较低的北方,而对人类的无差别攻击仅仅是这一过程导致的副作用——在长途疲劳飞行和真菌寄生的双重压力下,大多数鸟都已经极端饥饿,精神失常。一旦飞过年均温二十一摄氏度的等温线,寄生在这些鸟卵巢内的真菌就会快速发育成熟,杀死宿主,然后将孢子大量散播。这些新一代孢子的主要寄生对象不再是鸟类,而是各种禾本科植物——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的粮食作物。在热尔图加、莫斯科维亚和乌拉尔共同体,我们不得不焚毁了上百万亩随时可以收割的农田和许多村舍,以阻止感染蔓延。”
“真是可怕……”阿影耸了耸肩,“对了,你刚才说那些真菌寄生在什么地方?”
“除了骨髓和心脏之外,这些鸟类的所有组织都检出了孢子和菌丝组织,不过菌株密度最大的地方是消化道和卵巢——正因如此,石川由纪夫教授才将它们命名为‘天帝少女’,这是东亚传说中横死孕妇的鬼魂,也就是所谓‘姑获鸟’的别称。”年轻的奥里尔博士瞥了中年人一眼,“毕竟,所有被感染的鸟类都可以被视为某种意义上的孕妇,真菌通过它们的卵黄组织孕育出能够感染庄稼的下一代孢子,然后逼迫它们飞向北方,寻找可以被感染的禾本科植物。毋庸置疑,这些生命周期极其特殊的真菌不太可能是自然演化的产物,我们相信,这极有可能是一次事先策划的生物武器袭击!”
“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钟表匠而已。”阿影问道。
“您现在或许‘只是’一个钟表匠,但如果我们手里的档案没错的话,您曾经是泛亚生态安全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并且您拥有莫斯科大学授予的生态学博士学位。当诸国还未瓦解时,您不止一次参与过对生物威胁的调查与应对任务。而在大崩溃后,您在新泉生活了超过三十年,并且与许多本地的……重要人物相识。您具有必要的知识,可以理解我们的任务,而且也对本地的情况了如指掌。”奥里尔说道,“我们在许多被感染的鸟身上都发现了由不同动物保育组织留下的信标,档案表明,其中超过三分之二是在新泉市附近捕获的……”
“所以你们的城邦派你们出来打探情况,想要弄明白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没错,为了避免引发恐慌,行政委员会联合会议一致认为,大动干戈地进行搜查是不可取的,因此只能派遣一支小队进行非公开行动。”
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容掠过了阿影的嘴角,就像刀刃上映出的一缕寒光,“而你们确信,我一定会帮助你们。”
“你当然会这么做的,少校。”奥里尔点了点头,“每拖延一天,就有成百上千只被感染的鸟飞向北方,在从波罗的海北岸到堪察加半岛之间的广袤地域袭击民众、散播真菌感染。在莫斯科维亚、乌拉尔共同体或者伯朝拉联盟的土地上,人们平均每天都要烧毁数万亩田地以阻止感染扩散!无论你是否承认,那些可都是你的同胞——”
“同胞?!”一记重击突然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奥里尔的胸口,钝重的痛感让他一时间无法再说出任何话来。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人一把揪住了喉咙,紧紧地压在了钟表店的原木墙壁上。
“也许我必须再提醒你一次:现在,国家的归属对我而言早已没有意义。在大崩溃前,我们无数次为了一丁点儿蝇头小利而错失阻止这个世界滑入深渊的机会,就因为这些蝇头小利包裹着看上去迷人的道德糖衣,我们为了自己的家园奋斗,为了自己的祖国奋斗,但却忘记了要为这个世界做点儿什么。”阿影松开了手,让年轻人摔倒在了地上,“我会配合你们的行动——但这不是为了那些报废地图上的几条虚线,而是为了我们种族的未来,为了每一个将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人的未来,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奥里尔现在能做的只有拼命点头。
3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车站区,当地时间1535时。
在一个半小时之前,这只红尾伯劳被一列疾驰而来的蒸汽火车撞死了。当时,吃得太饱的它错误地选择了一截枕木作为落脚之处,而在火车开来时又犯下了第二个致命错误——猛地蹿向空中。这两个错误的累积,最终导致了它现在的结局:摊开翅膀趴在一堆枕木间的炭渣和卵石之中,脑袋变成了一堆碎骨烂肉的混合物,一群群绿头苍蝇被逐渐散发出的腐臭气息吸引而来,开始在这份新鲜的免费大餐中孕育自己恶心的后代。
像这样的小型惨剧在这地方并不罕见。毕竟,每天都会有数十列甚至是上百列火车呼啸着驶入这座位于新泉城区北部的车站。其中一些火车的“货物”是人:蜂拥前往全世界最大、最繁荣的贸易港寻找生活来源的穷人,在内陆地区执行完任务轮班返回的金属回收队,警务公司的雇员和其他各色人等。而另一些则运载着玉米、红薯和甘蔗——这个时代内燃机的主要动力来源以及滨海区穷人们的口粮。不过,大多数火车运载的货物早在数十乃至上百年前就已经被制造了出来,而它们的生产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劳动成果竟然会在这个时代,以这样的方式重见天日。
新泉,这个名字继承自从前的老地名。就像那座曾经勾起无数西方与中东商人对财富的渴望,但现在却早已成为水下废墟的古老贸易港一样,新泉城是这个时代全球贸易的中心,也是衰落破败的低纬度地区仅存的几座文明灯塔中熄灭速度最为缓慢的一座。这座城市出口的商品基本只有一样——从遍布东亚的巨型城市中回收的金属材料和老旧技术设备。新泉人以及其他低纬度地区的城邦将这些现成资源出口到高纬度地区,换取后者的粮食和高技术工业产品。在黄金时代,勤劳的亚洲人曾经掀起了令整个世界瞩目的建设大潮。而现在,他们留下的遗产则成了这个日益破败的世界赖以苟延残喘的救命稻草,维持着它衰朽心脏的一次次跳动。
在那辆像巨龙般喷云吐雾的蒸汽火车头停稳之前,奥里尔博士和他的保镖就连忙收起了他们的“战利品”,像躲避毒蛇一样离开了垃圾遍地的火车站台——这是一辆从长江三角洲的难民营里开来的列车,拥挤的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了衣不蔽体、双眼发红、与城里的废品处理公司签订了契约的穷人,而其中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略微改善自己生存状态的机会。在两天前,奥里尔的同事加布里埃尔在进行第一次标本采集时就因为动作太慢没有及时出站,而被一大群下车的人团团包围。当这个皮肤黝黑的不列颠人好不容易从汹涌的人潮里挤出来时,他身上只剩下了一只空荡荡的捕鸟网兜、一条被抓破的内裤,以及一双实在是臭得没人肯碰的袜子。
值得庆幸的是,奥里尔今天的动作不算太慢:当人潮从闷热潮湿的闷罐车厢里蜂拥而出时,他已经带着网兜里的三十九只鸟儿来到了车站的大门外,还在冲过铁轨时顺带捡起了那只被撞死的伯劳。两名提着电棍的警卫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不过他们很快就不得不冲向站台,协助维持秩序去了。
“今天的收获不错。”奥里尔微笑着对站在街角的阿影晃了晃手中的网兜,“你怎么确定我们能在这儿逮到这么多鸟儿,阿影女士?”
“任何挤满了人的地方都能找到鸟,人越多,鸟就越多。”披着斗篷的金发女子耸了耸肩,对于对方正确地称呼了她而表示满意。在过去的几天里,她不会回答任何将她称为“伊琳娜少校”的人的问题,也坚决拒绝回应任何用俄语和她套近乎的尝试。“在大城市里,鸟儿其实已经和它们在野外的亲戚不同了。它们看上去是自由的,但人类却用另一些手段驯化了它们:免费的面包片和玉米粒、干燥的屋檐、有暖气的墙壁……久而久之,它们就成了人的附庸,对我们这样的两足动物亦步亦趋。”
“说得不错。”奥里尔点了点头,“更重要的是,人类本身就是它们的食物来源——”他高举着手中的网兜,避开了一具仆倒在路边的流浪汉尸体,随着腐臭味变得越来越浓,几个不祥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了新泉城那如同磨砂玻璃般灰蒙蒙的天空中。“在过去的三天里,我们又接到了十一起高纬度地区遭受袭击的报告。情况非常可怕,九人死亡,八十八人受伤,二十一万亩农田被迫焚毁。更糟的是,先前没有遭遇类似灾情的百令格勒和阿拉斯加同盟也各遭到了一次袭击,虽然规模很小,但却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死了九个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可怕’?!”阿影瞥了一眼那具流浪汉的残骸。一对负责收埋无名尸首的义工正从远处匆匆赶来,但一只头脑灵活的大乌鸦已经抢先开始啄食那人发青的面庞了。“在这儿,每个小时变成鸟食的人也比这个数要多。鸟儿们并不挑食。”
“对这一点,我和你一样清楚。”奥里尔小心地打开网兜,从里面抓出了那只早些时候被蒸汽机车撞死的红尾伯劳。虽然这只鸟儿的脑袋早已粉碎,但他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就掏出一把手术刀,动作麻利地割开了伯劳的食道,取出了这只迷你猛禽的嗉囊和胃,“瞧瞧这家伙吃了什么:小鸡的腿、半条死壁虎、两只苍蝇……好吧,看来它多半没被感染。”
“你就这么确定?”阿影问道。
“至少就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是这样,”奥里尔说道,“根据你的建议,我们在城内设立了八个标本捕捉点,累计捕获了四百只以上的各种鸟类,其中被实验组检测出疑似‘天帝少女’菌株或者孢子的共有二十六只,你猜猜它们都有什么样的共同特征?”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它们似乎都是吃荤的?”
“的确,但这并非唯一的重点。”奥里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随手记下了一行字,就把那只被开膛破肚的鸟儿塞进了一只密封标本袋,交给了阿影替他雇来的保镖。这个五大三粗、面相凶恶的亚非混血儿在接过标本袋时打了个哆嗦,同时条件反射地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我们发现,所有被‘天帝少女’菌株感染的鸟类消化道中都检出了鱼类或者甲壳动物、头足动物之类水产品的DNA,而未被感染的食肉鸟类则没有吃过任何海鲜。”
“有趣。”阿影说道,“看来我们睿智的专家们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也许我们接下来该雇艘船出海?我倒是认识好几个有船的家伙,其中一些人欠了我不少人情。”
奥里尔摇了摇头,说:“未必。众所周知,海洋环境对于真菌而言非常不友好,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真菌都是陆生的。而在海洋真菌中,绝大多数又是无法离开海水生存的海洋专性真菌。我怀疑……啊啊啊啊!”
一支细长的弩箭尖啸着从火车站内的水塔上破空而出,紧贴着奥里尔蜷曲的褐发插进了他身后沾满各色污渍的混凝土墙中。紧接着,第二支箭掠过了离奥里尔不到一尺远的一处窗台,以足以让罗宾汉汗颜的精确度将摆在那儿的一盆观赏灌木戳了个对穿。
“当心!”奥里尔的保镖低呼一声,迅速将一件散发着汗酸味的破烂大衣披在了他身上,然后推着他混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对于适合精准射击单个目标的弩箭而言,这一招的效果不亚于躲进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地堡。
与此同时,一把廓尔喀弯刀已经像变戏法般地出现在了阿影的手中。这个女人以远超常人的矫捷迅速跃上了几尺之外的一道不锈钢安全梯,然后又像鬼魅般悄然跃上了一处由波纹钢板搭成的屋顶。
两支势大力沉的弩箭朝着她先前站立的地方疾射而去,却只能插入长满厚厚青苔的墙壁之中,徒劳地晃动着箭杆。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被裹挟在混乱人群中的奥里尔目睹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在跃上屋顶之后,阿影就仿佛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影子,开始以常人完全无法企及的速度与灵活性跃过一处处房檐、拱顶与阁楼,最后借着一截细长的金属晾衣绳从一处阳台上一跃而起,准确地跃过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落在了那座朝他们射出冷箭的水塔边缘。整套动作连贯优雅、一气呵成,纵使是半个世纪前的专业体操运动员也没法做得更好。
“真没想到……”在混乱的人潮中,奥里尔讶异地看着那个在屋顶上来回腾跃的身影,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我以前还认为记录里有夸大的地方,看来……”
当手握弯刀的阿影如同从梦魇中出现的复仇女神般跳上水塔时,那两名穿着厚重的长袍,用兜帽和面具隐藏面孔的袭击者,显然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其中一个人匆忙从腰带上抽出了一把天知道来自哪个地下兵工厂的土造“六连响”,但阿影的刀锋随即闪电一样划过了他的喉管,让他像被宰的猪一样在绝望的咳嗽与喘息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另一个人则彻底慌了手脚,他尖叫着将那把带有光学瞄准镜的十字弩扔向阿影,然后纵身从水塔上跳了下去。
那座水塔有整整五十英尺高。
“你这可怜的蠢货。”当阿影、奥里尔和大块头保镖来到水塔下时,这个倒霉的男人还剩下一口气儿——但也仅此而已了。他的脊柱已经折断,肝脏、肾脏和胰脏都被断裂的肋骨刺破,即使立即进行急救,他的生还机会也十分渺茫。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阿影在那人面前蹲了下来,低声问道。
男人舔了舔沾满血迹的嘴唇,深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惧意。尽管奥里尔对新泉城和低纬度地区的生活并不熟悉,但他明白,这个瘦弱粗鄙、又脏又臭的可怜虫显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别杀我!”男人颤声哀求道,“我家里还有……还有……”
“你家多半只有你一个人,老兄。别以为我不知道,”阿影朝他努了努嘴,“我已经认出你的身份刺青了——你是铁头帮的人,你们老大是胡钢那小子,那家伙通常只招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亡命徒。我说的对不对?”
“我……”
“还有,你马上就要死了,所以犯不着浪费时间求饶,撒谎对你而言也毫无意义。”阿影继续用充满压迫性的目光盯着对方的双眼,“所以,我建议你说实话——要是你告诉我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也许我会大发善心,考虑替你买口像样的棺材,免得你被滨海区的野狗拿去打牙祭。”
男人又舔了舔嘴唇,一阵剧烈的痛苦导致的抽搐扭曲了他的脸庞,“成……成交!”他咬着牙说道,“我是胡钢老大手下的人,昨……昨天有人通过中介人老席找……找上我们,那是一个从滨……滨海区来的人,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那老头看……看上去很像……像是……”
“像是什么?!”
男人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瞳孔随即扩散了开来。严重的内脏损伤造成的脏器功能衰竭终于结束了他短暂而暴力的一生——当然,对他而言,这种结果并不太糟。
问题的答案也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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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车站区,当地时间1554时。
“该死的,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奥里尔懊丧地说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知道为什么这家伙要袭击我们吗?”
“这些人?他们不过是些收钱办事的可怜虫。在滨海区,你只需要花上一箱进口啤酒的价钱,就能租两个这路货色来充当打手。”阿影用脚尖踢了踢已经断气的男人,拿走了他身上的格斗匕首和钱包。一群因为维生素缺乏而面黄肌瘦、双眼无神的本地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但所有人都对那具尸体熟视无睹,“真正的关键是,谁雇了他们?”
“你对这一点有头绪了吗?”
阿影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说:“从某种意义上讲,算是吧。但我目前还没有足够的——嘿,你的朋友们好像有事找你。”
“这可真是时候……”奥里尔嘀咕了一句,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台嗡嗡鸣叫着的袖珍卫星电话,这一举动顿时引来了不少隐藏在街角阴影中的贪婪目光。但在看到阿影手中染血的弯刀后,所有目光又都知趣地移开了,“弗朗西亚博士,是你吗?怎么?出事了?!是不是石川教授的哮喘……不是?!你说旅馆?但……”
“怎么了?”当面色苍白的奥里尔颤抖着放下电话之后,阿影问道。
“坏消息!”奥里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挨了一记闷棍,“我们恐怕有麻烦了。”
原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17年5月刊,全文点击阅读: 科幻世界·2017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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