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有什么用?——论语体贴之四十九
3.9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①不足征②也;殷 礼,吾能言之,宋③不足征也。文献④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注释】 ①杞:周初行封建之制,封夏禹的后代于杞,称杞国,其故城在今河南杞县。封前朝后人的意图是使其保留封土和宗庙以祭祀祖先。 ②征:佐证,证明,验证,参验。 ③宋:周初封商汤的后代于殷墟,后改封于宋,称宋国,其故城在今河南商丘南(商丘亦为殷人之故都)。宋在战国时为齐、 魏、楚三国所共灭。 ④文献:朱熹《集注》:“文,典籍也;献,贤也。”其中文或典籍指保留下来的文字资料,献或贤指经由采访收集到的故老耆旧口耳相传的口头资料,约相当于今日之口述史。 【译文】 孔老师说:“夏代的礼,我能介绍个大概,但跟夏人的后代杞国现在的实际情况对不上号;殷代的礼,我也能说出个一二三,但跟殷人的后代宋国的现实也对不上号。这是由于两国的文字资料和掌故传说都不够的缘故。要是资料齐全,懂传统的人很多,我就 能够证实当初夏殷两代到底是什么状况。” 【解说】 孔子关于“诗教”的论述很多,对塑造中国人的审美心理影响深远。孔子关于历史的评点也很多,但大多语言简略,语义模糊,致使孔子的历史哲学晦而不彰,试借本章孔子之论“文献”加以梳理。 一,历史关乎当下之政治:参当时之得失。 孔子谈论历史,几乎都是夏商周三代并论,如论三代损益(《为政》篇),“周监于二代”(《八佾》篇),“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卫灵公》篇)等,唯独本章只论及夏殷,不提周代,其故安在? 不提不等于无话可说,恰恰相反,本章不说周代正意味着孔子关切的问题在周代,也即当代。试想,关于夏殷两代的“文献”不足,无从验证,那么周代的文献是足的,可以验证,但验证了又有什么用? “征”即征验,验即效验,不实行不照办何来效验?夏礼殷礼只能言不能行也就罢了,而周礼斑斑具在,文武周公之典范昭昭如日月,为何周礼亦不得行呢?孔子眼见礼崩乐坏,其内心之郁愤痛惜可以概见。 在某种意义上,夏殷文献不足,隐喻杞宋国运衰微。这帮不肖子孙,连先祖的文化传统也不能很好地保留,难怪现在如此衰落!孔子一面慨叹夏殷文化之中绝,一面痛苦地察觉周道之衰亦不远矣!因为周礼已渐成崩坏之兆。这种洞察源自一个历史学家对三代历史的理性总结,也出于一个没落贵族在社会转型期的敏感直觉。 孔子研究的是历史,思考的是当代。以史为鉴,温故知新,“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孔颖达解“温故知新”章),“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贾谊《过秦论》)请注意,孔颖达用了一个“参”字,贾谊用了一个“验”字,这参验两字,即“参当时之得失”和“验之当世”才是本章中“吾能征之”的正解,当世之政治得失,以及如何使“社稷安”,如何建立新的伟大的社会共同体,“周邦虽旧,其命维新”,这才是孔子的关切和自我期许。 二,历史学的终极使命是为天下立法。 孔子研究历史,而且在整理文献的基础上亲手撰著历史,修史的终极使命就是为华夏文明清理出来一个秩序,换言之,就是为天下政治立法。 《史记·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可以说《春秋》就是孔子的大宪章,修史立法以“绳当世”,使“乱臣贼子惧”,并寄望“后有王者举而开之”,司马迁的概括与孔子心意相通,司马迁的历史哲学与孔子一脉相承。 三,历史就是我们的宗教,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孔子哀叹“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述而》篇),周公代表着礼乐文明,也标志着三代之治的高峰,孔子要一再地回到周公那里,寻求精神资源和情感依托,往圣先哲成为孔子的信仰,历史成为孔子的宗教。历史就是一条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河,只有跟祖先联系起来,我们才能理解时间的意义,也只有在时间的链条上,血脉的延续中,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确证自己,让我们短暂的生命获得永生。中国人历史感为何如此之强,由此也许可以得到部分的说明。 【闲扯】 封商纣子禄父殷之馀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已而命召公释箕子之囚。命毕公释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闾。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以振贫弱萌隶。命南宫括、史佚展九鼎保玉。命闳夭封比干之墓。命宗祝享祠于军。乃罢兵西归。行狩,记政事,作武成。封诸侯,班赐宗彝,作分殷之器物。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襃封神农之後於焦,黄帝之後於祝,帝尧之後於蓟,帝舜之後於陈,大禹之後於杞。於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封尚父於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於曲阜,曰鲁。封召公奭於燕。封弟叔鲜於管,弟叔度於蔡。馀各以次受封。 …… 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开代殷後,国於宋。颇收殷馀民,以封武王少弟封为卫康叔。 ——《史记·周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