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君子固穷”遇到“富贵淫人”
多金者富,位尊者贵。或富,或贵,或既富且贵,历来为世人所艳羡所渴求,亦所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致富贵,能看出一个人的志趣能力;处富贵,则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境界。当年,景春和孟子讨论公孙衍、张仪这种“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风云人物算不算“大丈夫”,孟子则提出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条判定标准。三者中,贫贱是富贵的反面,威武则出自强权,强权源于“位”,“位”是因为“贵”。所以,孟子实际上只是在谈富贵的正反面对一个人“三观”的考验。达标者,才能称之为“大丈夫”。可见“富贵”是检验一个人信仰纯度的试金石,它能折射出人性的光辉和人格的魅力。
穷不易操,贵不忘道—信仰的高度。
有一次,孔子在陈国绝了粮,跟随他的人都饿生病了,病蔫蔫的,连床都爬不起来,一向粗豪的子路怒气冲冲地来见老师,发脾气说:“君子亦有穷乎”?是呀!君子也会“穷”得一筹莫展吗?这个问题想必也是孔门其他弟子的困惑。孔子看着子路,语重心长地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意思是说,君子也会穷困,不过能安于穷困,小人一旦穷困就会铤而走险,无所不为。君子何以穷而不滥?原因就在于君子有信仰,即其所信奉的“道”,它会产生一种道德自律的力量,匡佑君子在遭遇各种突如其来的困厄时不改变做人的原则。儒家最高的人格理想与道德境界是所谓“孔颜乐处”,其精神内核就是安贫乐道。一个人如果真正“乐道”,必能“安贫”,自然就不会出现“穷斯滥”的无底线行为。
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以贤德著称,“不迁怒,不贰过”,孔子视其为畏友,爱而敬之。颜回伟大之处即在于身处贫困却不改风操,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是“君子固穷”的典型。韩愈说:“不以富贵妨其道,不以隐约易其心。”歌颂的就是颜回信仰的高度,这也是孔子积极追求的目标。孔子不是也说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的话吗?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不就是“安贫”吗?套用孔子的一句话来评论夫子,这叫“吾与回也”。
在孔子看来,富贵不应成为君子的最高追求,“道”才是终极关怀,所谓“君子忧道不忧贫”。不过,如果脱贫致富,却与“道”无妨,即便是“执鞭之士”这种下等差事,孔子也愿意做,说明他并没有忘情于富贵,关键要以“其道得之”。所以“穷不易操,贵不忘道”,是立身处世的根本,糊涂不得。一个真正有理想、有操守的人,绝不会为衣食住行等物质需求没有得到满足而烦恼。如果身边有“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的朋友,我们要敬而远之。
明武宗正德元年,时年三十七岁的王守仁因反对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远贬到贵州龙场做驿丞,相当于做了当地政府招待所的所长,掌管车马、仪仗、迎送之事,连个品级都没有。这对于心雄万夫的王守仁来说,落差是人生的一场重大考验。但他凭借坚强的信念,愣是在龙场这个穷荒之地不文之所,创立了思想的丰碑,“龙场悟道”遂为史家所艳称。其《教条示龙场诸生》,与其说是规劝学生,不如说是困厄中与诸生共勉,他批评当时的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足见立志在任何时代都非易事。既“志于道”,又“耻恶衣恶食”,只能说明其人信仰不够纯粹、道路不够坚定。因此,也就谈不上“不畏浮云遮望眼”的文化自信和道路自信。
实现从恶衣恶食到锦衣玉食完美转身的朱元璋,也是“贵不忘道”。当了皇帝以后,他一再推荐高级领导干部要好好读读高明的《琵琶记》,说这本书是什么“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言下之意,《琵琶记》是尔等贵富家的“标配”,缺之不得。其实,他无非是看重了这本书所宣扬的忠孝节烈思想,这就是洪武大帝所标榜的“道”,高明无意间成了帝王教化的木铎。

见利思义,富而怀仁--富贵的尺度。
追求富贵,是一种价值取向,落地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其间的曲直冷暖,外人不能身受,自然无法感同。不过值得警惕的是,当一个社会普遍以金钱的多寡、权位的高下,即富贵的丰歉,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时候,其与大达亦远矣。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必然是人心浮躁、世风日下,孰不知挽回一种风气比救治万千肉体要来得艰难,所以富贵的尺度很重要。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潜台词其实是“富贵淫人”,古人这种话你要反着听。对富贵的艳羡、对权力的膜拜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就像瘟疫一样,抗体差的人很容易染病上身,贫贱则移,威武必屈,所以孟子才有此一说。那如何“防疫”呢?有一剂药方是这样开的:“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成人”这里指完人,其赖以养成的三标准比孟子所谓的“大丈夫”还高,这支“疫苗”堪称“温而厉”了。
“见利思义”是孔子富贵观的核心,他有一句长期霸屏的口号叫“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不反对升官发财,还鼓励弟子出来做官,以为“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但前提是要走“正路”。何谓“正路”?孟子说:“义,人之正路也。”正路,没有人欲的邪曲,自然就没有入歧途的后顾之忧,有的只是天理之当行,这样得来的富贵才安心。与其歪门邪道赚来富贵,战战兢兢地过日子,还不如饿肚子穷开心,此亦所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面对富贵的诱惑,孔子主张“义然后取”,这是谋求富贵的正确打开方式。
举头三尺有神明,追求富贵要心存敬畏,“义”字当头,而不是利令智昏。“不义而富且贵”,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富贵随时都可能烟消云散,你还赢不得世人一丝的怜悯。孔子说“放于利而行,多怨。”“放于利而行”,就是唯利是图的意思,这样只会招来怨恨。挚虞《库居铭》中说:“有财无义,恒家之殃”,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是故浮荣不足贵,奢华亦非福。与其浊富,不如清贫,中间有个“义”的权衡。
在儒家那里,“义”又总是与“仁”连在一起,仁者安仁,可以“久处约”,可“长处乐”,这既是安于贫贱,也是善处富贵。孔子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君子修身,连一顿饭的功夫都离不开仁,追求富贵当然也须臾离不开仁,为富不仁是要遭人诅咒的。一个人发迹变泰了,要贵不忘道,富而怀仁,待人一视同仁,不能有傲慢与偏见。一个人潦倒落魄了,不要“好勇疾贫”,而生自卑与觍颜。

君子素其位而行—做人的风度。
如果有一天,我们如愿以偿地富贵了;或者一番奋斗之后,我们脱贫致富的愿望落空了,今后的生活何去何从?是“富贵还乡”,在父老乡亲面前摆阔炫富?还是富了哭穷,做个伪君子?是兜里没钱,却“打肿脸充胖子”装富?还是苦大仇深,遇见富人分外眼红?这很能考验做人的风度。《中庸》里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这个“位”可以指实体的职位,即“在其位谋其政”的“位”;也可以是今天所谓的信仰或职业操守。这句话提醒世人:处富贵之实,就当行富贵之事,要富不学奢,富而好礼。处贫贱之位,就要做力所能及之事,不慕富贵之虚,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简单地说,真诚务本是做人的风度,也是我们要努力追求的高度。庄子说圣人“法天贵真”,“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我们普通人也应该有这种觉悟才是。
富贵能转移风气,清人吴乔说:“事之关系功名富贵者,人肯用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一部《儒林外史》,识者以为“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我们也因此看到了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知识分子“变形记”,这是利欲熏心、道义蒙尘的缘故,知识分子斯文扫地,何谈做人的风度?充其量是附庸风雅。“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才是他们应该思考的命题,这是“务本”。而那个时常受老师批评的子路呢,“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宛如浊世中的一股清流,狠狠地鄙视了一把这些后世的不肖子孙。
《孔丛子》中说:“不取于人谓之富,不辱于人谓之贵。”这种观念,同世俗对富贵的认知大不相同,有点哲学的意味,也有点精神胜利法的意思,我很喜欢。君子素其位而行,做好自己的事,尽量不劳顿别人,少欲则寡求,寡求自少辱,无欲则刚是做人的一种风度,也是一种别致的富贵。《聊斋志异》中说“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者常畏人”,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经常帮助别人的人,多少会有一些心理优势;而经常接受别人帮助的人,对施与者多怀有一种畏惧的心理,后者自然难言富贵,尽管他事实上可能以俗世的富贵者存在。

贫富贵贱,能考验一个人的定力。“君子固穷”,“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是一种高度,值得提倡;“富贵不能淫”,“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是一种风度,也应该表彰。贫贱能自娱自乐,富贵多助人为乐。贫贱不生巴结心,富贵不长势利眼。贫不忘俭,富不作秀。穷而思进,富而周急。这样,再多的卑微也不会换来世人的鄙夷与嘲谑,再多的富贵也不会换来世人的仇视与不平。
贫富贵贱,和幸福之间也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富贵不等于高贵,财大不代表福大。有了富贵,却没了自由,不是人们所渴望的。贫贱夫妻也未必百事尽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囊中羞涩的生活照样可以有滋有味,“吾心安处”即是幸福,殊途却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