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其他
去年夏天,温暖的风还吹在耳边,那时候你还告诉我要荣归故里,要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活出你的模样。时光荏苒,又是一年夏季。彼时你坟头青草青青,几朵惨淡的野花没有血色地妆点周围丛杂的野草,一如你被抽掉一切的寂落,只剩干枯空荡荡的灵魂留在这里,没有肉体,冰冷冷的过去残破如初,不见温暖的痕迹。可是呢,难道你的生命里,真的只有悲伤没有快乐,只有困苦而没有释然,甚至这一切的发生,只是不断将你囚禁,一如你临终时所言,如此面目狰狞的真相,让人如何去怀念。守望者的远方,青草萋萋,那是他们的梦啊,芳菲散尽。我去过你家,在那之后,我看见你书房里攀到窗台的野牵牛花,绽放着贫穷的花季,像你的青春一样没落,没有丰裕的幻想,也没有充足的养料。窗扉几几,阳光照射进来,脸颊和手掌心,还有些许温暖的温度。你的房间被搬空了,我只是凭着印象,想象你在这里生活的日子,想象书柜书桌上古朴的陈设,还有衣架里独属于你的薰衣草香。两年前,我们遇见,就是在这间阁楼,你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说你记得下午一点的时候电视台有喜剧的节目,你最喜欢看。然后你笑得汪洋恣肆的样子我还记得,你的出现,就像我生命中的一场滂沱大雨,电闪雷鸣,巨大的雨幕倾泻下来,把人在尘世里积满的灰尘和泥垢冲刷地干干净净,从此心田上的风景,就像可可西里的草原一样一马平川,若是头顶有孤影在盘旋,那是一只山鹰的背影。他要远去,去寻找属于他的野兔和栖息地。
你的包袱里,永远是沉甸甸的家庭。一年半前,我们和几个朋友出门旅行。你告诉我你最想去的地方,像梭罗一样找寻自己的瓦尔登湖,像鸢尾花一样驻留在属于自己的山谷,然后悄然绽放,在干燥的枯萎的灰蒙蒙的尘埃里,让自己的生命像喷薄一般,散发出属于自己的色彩和芳香。一如你在的时候带给别人的生命中的芳香和气味浓艳的刺激,让人记忆犹新,不舍得遗忘,好像在老酒吧里,闻到的那种辛辣和刺鼻的酒香。那种调制的味道,是虚伪的醇厚后面凌厉的味道,呛在肺里,留在心里。那时我就觉得,你还是一个孩子,幼稚到渴望反叛家庭,成熟到宁可孤独一生。我知道你幼年时候无人陪伴的寂寞,这样的寂寞带给你太多的温柔和伤,多到我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你,竟然早已选择了背弃生活,流落他乡。今年的今天是你逝世一周年的祭日,年华似水,绿草芳菲,愿在天堂的你,也如此被荫庇,也这样在如盖的苍翠绿树下面,静静聆听生命的心动和怀念。其实朋友们都很想你,你放肆的大笑的样子,和你毅然离去的伤悲,或许没有人会再明白,你放肆的生活里,到底缺少哪一味药剂,才让那样单纯朴素的你,死在这样年轻和美妙的春光里。要知道在我们的眼里,你有一个纯洁的模样,与你夏日里最爱的洁白的裙,和冬日里最喜的纯白的雪,一样洁净而美丽。无论世界决定带走什么样的你,它都显得太过武断和荒谬。可当你像蝴蝶一般的羽翼被舒展,你褶皱的青春被摊开,你流血的伤口被撒了盐。没有人来同情你,可怜你,只因你的单纯,掩盖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伤痛。他们不理解你,直到你跌落地面,像一只受伤的幼蝶,却再也没有力气和力量再站起,再飞向属于自己的梦幻和遥远的未来,你为何在选择离去的时候那么果断,却在这个世间留下那么多的留念。回忆里你的样子太伤人,只因你太美轮美奂,像你读的那些简洁的文字一样,字字疏离,却难舍难分。
你曾经告诉我,如果岁月是一杯酒,酿造的经年累月的沉淀终让那些发霉腐朽的过程流出了仙露琼浆,就像一只畅游在鸡尾酒杯里的乌龟,把那咫尺之远的距离,活成了大海一般浩瀚无穷的样子。有时候人们因此觉得感伤,只是在嘲笑乌龟的浅薄,却无人知晓,即使是见证了天涯海角,人类也不过是活在别人的地平线之外的蝼蚁,蚍蜉固然不能撼树,螳臂固然不能挡车,所谓的人,也不过存留于须臾之间,从未知道世界的博大,也无从探寻时间的悠长。今人与古人,同一片天地,同一寸方土,所见所闻也不过刹那之间而已,我们也不过是以为自己脚下承载一切的寸土还带着历史悠悠慢慢的岁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
以前偷听你给斑马讲故事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后来,做了你好朋友的我一直很歉疚,无论我怎么挑逗,你似乎从来也没有再那么快乐过。有时候朦朦雨天,我都会觉得难过,初识你和斑马的时候,你们似乎也曾经那么形影不离,在瓢泼的大雨里面相互欢笑追逐打闹,那种像春风一般荡漾的笑声和金灿如向日葵一般的笑靥留存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夏天的大滴大滴的雨奔向焦灼热烈的土地时激荡起的一层雾霭笼罩的样子都似乎被忽略,只剩下透过雨幕看到的你们,像迅疾飞掠而过的家燕,很快地从眼前消失,拐弯之后,就没有踪影了。那个时候,我们还彼此陌生,那个时候,我眼中的你,不知伤春悲秋,生平最爱的一件事就是去蛋糕店,生活里笑得最明媚的时候就是生日晚会上大家围着吃饭那些时光。记忆犹新跟你有目光接触的那次,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学校里的喇叭在放周杰伦的《枫》,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我点燃烛火温暖岁末的秋天。学校里的梧桐树大片的树叶像飘零的花瓣一样坠落,逃离生养和滋润它的枝丫末梢,去奔赴下一个站点,它们会腐烂在泥土里,就像曾经从枝头发芽萌生一样悄无声息。
斑马曾经告诉我他有一个宏伟的理想——提到宏伟的时候,你说你早知道,你笑语盈盈地讲,斑马从小打到大唯一能称得上理想的东西就是做一份跟老家那条老街里一样酥脆松香的手抓饼,虽然喜欢手抓饼十年以来他在那家烧饼铺当过不下十个月的学徒和帮工,始终难以做出同店主一般口味独特的大饼。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烹饪和做吃的食物看的不光是一种手艺和流程,还包括一些对于味觉的感觉,和对于调料独特的把控能力。那个时候,我正好搭米米的私家车去城里的书店,我记得斑马那时候特狠心地白了你一眼,你以为世界上的人谁都你一样是那么馋嘴的吃货,一天到晚不是早饭没吃饱就是午餐不够丰盛要么晚点太粗略,每次请人喝奶茶的时候都要点特大杯,每次去快消店买烧鸡的时候都是妥妥的两人份,在大街上不仅不在乎吃相还要不小心随地丢鸡骨头,你这样大大咧咧也就算了,用不着每次都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乡下妹子没文化没学识不跟文明礼貌五好青年一般见识。
于是我就说,你们不要吵嘴,我坐车里都挤得慌,说什么都把我绕晕了。斑马说,思思你帮我跟大家讲,我的唯一的宏伟理想是什么。好啦,我说。
那天,我记得还是晴天,艳阳高照,我和斑马出去郊游,一起骑自行车路过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金黄色的菜花盛放,远处青山碧翠,田垄间泥泞小道被花色掩盖,美丽地让人说不出话。斑马之所以被叫成斑马,是因为他一年四季都不换风格对条纹T恤的偏好,尤其是黑白,连裤子都是。斑马说,他唯一的宏图大志,就是做一名建筑师。以后无论多么困难,一定要造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天地间山谷里,看漫山遍野的花海,在绵延不断的山路里逡巡,在遥远的山头高歌,把属于自己的时光,都埋葬在自己爱的地方。我问过斑马,你为什么想当建筑师呢。他的回答令我愕然。他说,因为那是我爸爸的理想。
我当时欣然一笑,我说何苦拿别人的梦想来增添自己的路途,我们都可以活成自己的样子,不必成为别人的附属和依傍。他那时候特别坚定地对我说,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不幸离世,虽然我有一个待我视如己出的继父,却依旧难以释怀曾经的旧事,把他当做亲生父亲一样尊崇。我的继父有很大的产业,大到我可以一生没有工作却衣食无忧,但我不想做一个一无所用的人。我的父亲是一位很杰出的建筑设计师,他一生的忙碌,都为了千百万人的安适小窝,为了人民群众在生活的洪流里颠沛流离的时候恰巧有一个温暖和结实到足以成为依靠的家。在那里,就算人生路上再多风雨兼程的跋涉,我们始终手拉手,肩并肩,站在一起,面对这个世界汹涌澎湃的风浪。他说,在总是被生活逼迫到角落里的时候,只要想到自己还有一片可以庇荫的土地,人,就远离了孤独无助。家庭把人与人深深地拴在一起,就像树与树密密地站在一起,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阳光会碎落成一面湖,你就是湖畔那棵开满花的树,我愿做湖边的那一处小屋,偶尔的炊烟袅袅,那是生活馈赠的味道,沁人心脾,芬芳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