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丁原基先生
题序:丁原基,著名学者,祖籍山东日照,1950年5月生于台湾基隆,1967年毕业于台北女子师范学校,曾担任小学教师三年。1976年获台湾东吴大学中国文学硕士学位,后留校服务。1993年获中国文学博士学位,其授业恩师为最后一代衍圣公孔德成先生。丁先生2016年7月因病卒于台北,享年六十六岁。生前系东吴大学中文系教授,曾担任该校图书馆馆长八年,另兼任中华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协会理事、学术顾问,王献唐研究会副会长等职。

我与先生本素昧平生,2014年5月因工作需要,须任境外访问学者三个月以上。因为我的母校是苏州大学,我的治学方向又是文学文献学,所以我几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与母校同根同源的东吴大学。在其官网浏览了半天之后,我选择了丁原基教授作为自己的访学导师,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给丁先生的电子信箱寄了封自荐信。等待的心情是忐忑的,毕竟东吴大学是百年学府,丁教授又是享誉两岸的知名学者。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单位和东吴大学也不在一个量级。没曾想两天后就收到了丁教授的复信,告诉我她人在美国,但已委托系办处理此事,不久我就收到了东吴大学国际交流处的邀请函,赴台之行算是妥了。
三个多月以后,我越过台湾海峡,在台北桃园机场落地,校方不远几十公里派来专车把我从机场接送到了双溪校区的山顶寓所,当时的心情只能用“受宠若惊”来形容,后来我才渐渐想明白,我在台湾的很多超规格待遇一方面是由于东吴大学本身好客,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丁老师的威重。

刚到台北的那几天,多少有些不适应,当时丁老师很忙,也没时间见我,她却专门委派两名家住台北、新北的硕士生陪我逛街熟悉环境,一度引得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浙江工商大学吴忠良博士的一阵“嫉妒”。大约过了一周多的样子,我终于在丁老师学校的单间宿舍见到了她本人,屋里除了必需的一些生活办公用品外,其他地方都堆满了书。她比想象中的要年轻,渊雅的气质、不俗的谈吐,不经意地时时流露。她首先询问了我的访学规划,然后提出了她的一些建议,并带我熟悉校园环境,最后引我到中正图书馆,郑重地把我介绍给那些曾经的同事,嘱他们对我多多照顾。
在接下来的一周当中,她又把我介绍给了正在东吴大学授课的台湾“中央”研究院的林庆彰研究员、台北大学的王国良教授,还有一位我一时记不起姓名的 “中央”大学女教授,丁老师叮嘱我要珍惜机会,好好跟这些专家学习。有时扪心自问,小子何德,叨此大荣。不过后来,让丁老师有些失望也有些生气的是,除了她本人的文献学和王国良教授的小说史之外,其他的课程我都半途而废了。事后想想有些遗憾,毕竟林庆彰先生是蜚声国际的经学研究专家,见一面都难,何况有幸听一学期的课。
丁老师是一个认真的人,从不随便缺学生一节课。有一次因公事缺了一节课,本可以不补,她却动用私人关系,带领学生进入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典藏室调出了《永乐大典》的原本,让我们戴上手套近距离感受,并让博物院的专家给我们介绍相关的版本学知识和《大典》背后的故事。要知道《永乐大典》的原本可是国宝,借阅之难常人无法想象,我们算是开了天眼,丁老师却是用心良苦。那学期的最后一次课上,她让我和忠良兄各自介绍下自己在大陆的成长经历治学经验,好让台湾青年了解大陆。我虽有些惭愧,但还是选择了尊重。于是我跟台湾的青年朋友分享了自己如何从一名农家子弟、一名中师生成长为高校教师的心路历程,丁老师当众表扬我是励志的典型,说真的,当时我多少有些难为情。课后,回到她的寓所,她一字一顿地跟我说:“高老师,你和我的儿子女儿年龄相仿,我倚老卖老地说一句,你公开场合说话有些快有些急,不够从容。”那一刻,我颇为感动,这不仅是对我的关心,更是对一个无名晚辈的尊重。

东吴的访学生活很忙碌,除了听课,我基本是到各大图书馆查阅资料,先生的工作更忙碌,所以见面并不是很多。但她总隔三岔五地利用周三不上课,或周末休息时间,提前约上我,有时还带上杭州的忠良兄和赣南师大的王利民教授一道出游。丁老师有渊博的学识,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很健谈,也很风趣,她的那辆三菱轿车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我们如沐春风。她带我们去过她基隆的老家,看军港,逛老街,在那里还推荐我们买了百年老字号的 李鹄凤梨酥,我回大陆送给亲友的就购自那里。有一次驱车游淡水,归途中我无脑地问了一句:“丁老师,经常出来玩,怎么没见您带过先生,他工作很忙吗?”她略微顿了一下,平静地说:“我先生已经走了快十年了”。那一刻我有些动容,丁老师这份平静的背后,该有过多么漫长而又艰难的调整。她有一双优秀的儿女,博士毕业后都留在了美国工作,她一个人在台北生活,她的坚强与乐观令我肃然起敬。丁老师很注重个人形象,有几次出去游玩,我们提出要跟她合影,她却说:“我出来玩穿的太随便,有碍观瞻,还是我给你们拍合影吧。”但我陪她出席过几次活动,她每次都是戴上头套,收拾得特别年轻。
为了拓展我的见闻,丁老师总是力促我参加各种活动。刚到台湾的9月28日,适逢祭孔大典。她通过与奉祀官孔垂长(孔德成之孙,孔子第79代嫡孙)的私人关系,为我和忠良兄弄来了内场票,我们遂有幸亲眼见证了孔子的光荣。她本来还准备引荐我和垂长先生见面,我自惭形秽,婉言谢绝了先生的美意。11月4日,台湾“国史”馆隆重举办《丁惟汾先生史料汇编》新书发布会,一时名流毕集,她特意弄来了一份邀请函,带着不情愿的我参加,说年轻人要多跟社会各界接触。午餐时,大多数人都是盒饭,我和忠良兄却被安排在包间用餐。我的旁边坐着台湾“国史”馆的馆长、副馆长,对面是著名院士张来法先生。那顿饭我局促不安,尽管他们一再殷勤劝菜,我筷子却不曾动几下,并没有吃饱。回敬名片时,我的心是虚的,因为我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后来我才明白,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卑,她却是把我们当作亲人看待的,所以不觉得我贱丑。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我谢绝过多次,后来利民教授私下跟我说:“丁老师有些生气,说我消极,不愿参加活动。”其实,丁老师也不明白一个大陆学界青年尊卑自觉意识的苦衷。

临回大陆的前晚,中文系钟正道主任设宴为我饯行,丁老师则力邀一干老友陪同,大家聊得很开心,喝得也很尽兴,一席终了,我郑重跟诸位先生道别,第二天就匆匆返回大陆,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想来总有点隐隐作痛。回大陆的近三年中,我曾几次三番地动过邀请丁老师来我校讲学的念头,但总感觉人微言轻,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2015年我在台湾出了本小书,曾委托出版社的朋友给丁老师寄去一本,这两年也陆陆续续给丁老师写了很多封信,但一直都没有回复,丁老师是真生我的气,还是另有隐衷?今天早上,我怀着疑惑的心情给东吴大学中文系的甲一兄发了条微信,打听丁老师的联系方式是否变更?他那头却告诉我一个震惊的消息,丁老师已于去年7月因癌症在台北逝世,说可能近两年经常住院没顾上回信。放下手机,我忍不住泪崩。有时候,一刹那却变成了永恒。
有时候,我们怀念一个地方,不仅仅是因为那里的风景,更主要是因为那些熟悉的人,那些过往的事,台北,有我的一段曾经,我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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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遁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09-19 19:2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