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朝鲜(二)
送走导游,我才紧张的把相机又偷摸抽出来,照片上的老人和男子拉成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混在一起,再也无分彼此,旁边依旧是那座大桥,后面,是整个平壤的模样。
我有点晃神,想起前不久去过的老梧桐树织起的绿荫小路上,街边的肥肠粉店正冒着热气,老板拿着勺从红油汤里匀出一份,辣椒溅在锅沿上;旁边的豆腐脑店里坐着三两食客,矮脚小凳围坐着一张四方桌,阳光从叶的间隙穿过,不偏不倚地洒在豆腐脑儿上,好似添加了几分味道;洗衣店的伙计扯着袖子,从轰隆隆地机器中拿出几件衣裳,抖一抖,熨好;老人们躺在贴着上世纪90年代潮流短发画报的洗发店里,白色围搭上落着几丝倒白不黑的头发,有了斑斑点点的脸上仍是不服输的劲儿,和隔壁的老头争着什么东西南北,街上偶尔有几个搭着毛巾的少妇,百无聊赖的坐在小凳上,前面摆着一个脚凳儿,等着客人光临。整条街都意外地同步,每个人都做着无关紧要的事儿,每个人都好像在忙碌。街角往往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绿皮垃圾桶。勉强算绿皮吧,不去看上面白的黑的污渍的话。一个佝偻的背影,扛着一个脏兮兮的破麻袋儿,也是在垃圾桶里捡捡挑挑,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她好像从来不属于旁边那个热闹的世界。我觉得我像个幽灵一样,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熙熙攘攘,一时竟分不清身在异乡。
“现在我们到了平城,马上就要去到我们参观的小学了,大家准备一下。”我抬头,窗外又是一片片橘黄色的田野,几个戴着五星帽的男子在田间不知在拾着什么东西,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把这片黄耀得更灼目了一些。我突然想起了油画拾穗者,不知道那是不是也是这么一个灿烂的日子。偶尔有几个孩童,就地坐在地上,车从他们面前开过,我努力盯着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旁边的树下搭着一辆自行车,斜斜地,又偷偷举起相机,几个孩子终于露出了浓浓的戒备,和城市马路上行走的工装人看到相机的表情如出一辙。一成不变的景色,一成不变的人,整个国家像是被复制粘贴起来一样,裹成球的朝鲜让人找不着缺口,任何外来的窥探,任何妄图触碰,妄图打入的,都被昏黄的田,被清一色的黑色工装,弹得老远老远。田野里耷拉着几颗枯掉的水稻,还有老牛犁过后的一道道笔直痕迹。我脑海中老是浮现出一个皱巴巴的老人,咳一咳,像堵着一座大山似的,沙沙的嗓子带着灰,从牙缝出漏出来,兵马俑一样,嘶哑,干枯。他的衣服很旧了,抖一抖,几颗土顺着滚下来,又回到了黄色的海洋中。这大概就是我对这样古旧重复的工装人们,和比黄土高原还看不到尽头的乡村印象。
前面终于慢慢出现了几幢白色的楼顶,黄色好像直接被翻篇,盖上,灰色的柏油马路带着一幢幢不高的小白楼取而代之。街上三两个人稀稀拉拉的走着,路边又竖起了两位领导人的广告牌,大红色的底,两个人开心的笑着遥望远方,广告牌下几个工装人骑着车,悠悠过去。
我却老觉得把自己立个大像铺满街蛮傻的,有点像朝鲜大陆最佳男团的意思。要是不苟言笑些还好,咧开嘴大笑的话,要是本人牙不齐,或者坏了一颗,某天上电视看着和肖像不一样的话,会不会老尴尬了?想着想着,心中窃笑。
“我们马上要到达的是一所综合性小学,这个点儿学生们都在参加各自的学习小组,一会儿大家就可以参观啦,请大家随身携带好自己的相机,手机哦。”导游小姐姐笑容满面的给我们介绍着,不留痕迹地悄悄多瞅了我几眼,我不动声色地随手拿起座位边上的云台,下了车。人生在世,装傻总是没错的,你没见王宝强的电影里面,他再落魄也至少不会倒大霉吗?人们总是懒得和傻子计较,也没几个闲得没事天天去叫醒装睡的人的,那样显得自己也很傻。
车外的空气很清新,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冷冷地打在脸上,头上的天空蓝蓝的,往日在国内要登临山顶才能见到的景象,这里竟随处可见。树梢在阳光下蒙上一层金沙,影影绰绰的叫人看不真切。旁边的教学楼前立着两个敬礼的学生雕像,上面的彩漆有些脱落,在身子上留下两点斑驳。整个校园静悄悄的,一扇门斜斜开着。
“现在是放学时间,一会儿2:30pm的时候,会有老师来领我们参观,大家再上车等一会儿吧。”导游小姐姐B用不太标准的中文给我们解释着。和导游A姐姐相比,我更害怕B姐姐一点,她内心的想法好像总被不知所措的羞涩盖住,让人无法知晓你哪个行为就逾了矩。有一天散步的时候,我举着Gopro跟在队伍后面拍着,由于导游总是一头一尾,她理所当然地与我并排而行。走在路上,偶尔会看到一两个外形独特的建筑,我大概上辈子是十万个为什么吧,看到特别的东西,老是喜欢追着她问:“姐姐姐姐,这是什么呀?”“哪个? 哦,这个是电影院。”她回过神,顺着我的手指望去,又低下头,喃喃自语一样告诉我。我自己觉得几分没趣,有心想找借口闲聊一下 ,只得又走几步,又寻了几个建筑,再问:“姐姐这又是什么?”她依旧尽量不看我,含羞草一样,躲闪着眼神,给我一一介绍了一番。我只得对着摄像机重复了几遍建筑名儿,随意加了一些自己的解说,带着几分天马行空的联想。结果,当天晚上,领队就找到我说:“小妹妹,你这几天拍东西要注意,不要一直拍,别人会觉得你在窥探什么,也不要解说,她们会认为你在说对朝鲜不利的问题。”我有些愕然,只得答应好。领队走后,同行的朋友凑过来问:“什么情况,你和导游今天在外面说啥了?” ”没什么啊,我就拍了个素材。”“哎,你啊,小心点吧!”朋友叹气,“亏我之前还觉得那个导游小姐姐像章子怡,现在看简直是陈佳影谍战。” 我默默把这几天几个小姐姐的神情拼凑到一起,我越想竟越像奇怪的巫婆面具,惨白惨白的油漆打底点缀着大红色的妆,一会儿又像谍战里的女特工,拿着枪随时准备一枪毙命,不禁有点好笑,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出去,感觉自己像前段时间追的剧里面的配角,像个二傻子一样。
哒哒的高跟鞋声响起,我缓过神儿来,抬头一看,一个穿着西装,烫着大波浪的女子从教学楼踱了过来,与导游靠着车门耳语几句后,转向我们,眼含歉意的道:“对不起大家,久等了。现在由我领大家参观。”我握了握手中的云台,从栏杆上跳下去,踩在刚落的叶子上,带起咔吱咔吱的声音,跟着她进了教学楼。
教学楼里有点黑,走廊里没有灯光,静悄悄的,阳光从尽头的窗里打下一片阴影。走廊两边画着一些科普类的广告,红灿灿的颜料铺在黑板上,热情地让人有些诡异。走进第一个教室,学生们正在练习英语。“这是我们的英语课外学习小组,有专门的老师进行教学。”旁边的女老师向导游适当的插话。我们走进教室中央,有些尴尬地抬起手,摆出一个时针走1小时的弧度,努力控制面部肌肉挤出一句hello,教室里满满当当的小朋友齐刷刷地看着我们,喊口号一样冲出一句震天响的:“Good Afternoon!” 突然从第一排开始,两个两个的小朋友刷的一下站起身来,脚下的凳子被推的啪地一声响,两个小朋友脸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销售一样的职业假笑,脸都有点变形,不知道这是本来的他们,还是他们想让人见到的模样。“What color do you like?” “I like orange。”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又啪地一声坐下,座椅在地上磨出一道铁石交错的声响,下一组马上像蹿天炮,一种点火就呲溜一声冲上云霄的炮仗一样,腾地站起,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答。不一会儿整个教室的小朋友都重复完成了这个情景对话展示,最后一组的二人站起来后,甚至加上了手部动作,诗朗诵一起,用手划了个大圈,配合着脸上的表情,凳子又在地上拖出了铁石交错的声响。我默默地被这个巨大的阵势惊得后退了好几步,靠着黑板勉强找到了几丝底气,瓜兮兮地瞪着下面一群群对我们行注目礼的小朋友,活脱脱像是被赶上讲台罚站讲感悟的学生,只是个头着实有点大。我回过神,心里暗骂自己,不行不能输了大国底气,努力举起手,在胸前拍出有史以来最激烈的掌声,表扬到:“Very good!wonderful!amazing!”整个教室的小朋友都直苗苗地盯着我,脸上也没因我干巴巴的表扬露出一丝表情。倒是一旁的老师笑眯眯的,伸手把我们领出了教室。我有些沮丧,觉得这一战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