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外卖员孟有武
一
孟有武是我们县城的一名普通外卖快递员，一单五块钱，每天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生意好的时候能送五六十单，淡季二十多单。所送区域是五公里以内，孟有武骑着后面装着黑色外卖箱的摩托车，每个月要跑五千多公里。老员工告诉孟有武，在送餐的过程中，不要把自己当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类，你只是个工具，和胯下的摩托车没有两样。孟有武虽称不上优秀，但尽责，有一次在送餐的路上，因赶时间躲避行人摔倒在地。他瘸着腿扶起摩托车，受到惊吓的老妇走过来，对孟有武说：“小伙子，你看你是不是应该把我送到医院检查一下啊。”孟有武苦笑：“大妈，你横穿马路，我为了躲你摔成这个熊样，我没找你赔钱就不错了。”
生活中，孟有武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女儿两岁，儿子四个月，经历了多年的发财无望后，现实生活的压力切实地摆在面前，脚踏实地以体力换取报酬，也确实是无奈之举。送外卖是孟有武在准备参加市内公交车资格考试的权宜之策，家人已经找好关系，只要证考出来，他就是公交驾驶员，虽不至于发财，但比外卖员清闲和体面。
在这一年的送外卖的工作中，孟有武干了两个月的工业堵漏。公司给孟有武买了高额的商业保险，在经过简单的培训后，跟着一个老师傅去周边县市的化工厂堵漏。工资不高，但不累，基本都是给老师傅递工具打下手。
危险是难免的，简单防毒面具，并不能解决什么根本问题。要说危险，你走在大街上也有被车撞死的可能。加缪有言：所谓希望，就是在街道的某处，奔跑之中被一颗流弹击倒在地。孟有武虽然对现状不满，但思想上还没达到虚无主义的高度。他和同事小张都有离职的念头，两个商量好，小张先走。过了几天，小张没说，孟有武先辞职了。半个月后，我在网上看到当地的一起安全事故的新闻。8月17日18时10分，天津江达扬升工程技术有限公司在山东东岳氟硅材料有限公司氯甲烷车间实施带压堵漏作业时，发生中毒事故，致堵漏人员1人死亡，1人受伤。死者正是二十出头，父母刚给他在市区买了婚房处于求偶阶段的小张。这个出事的工厂，孟有武和小张去过两次，自知没能力堵漏就走了。如果孟有武没辞职，这次事故他是跑不掉的。
二
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对虚惊一场人们的心理安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倒是更贴近孟有武的情况。两个月后，孟有武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在一次肺炎中被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从县医院确诊不力到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孟有武的家庭和儿子陷入了无解中，肺炎治不好，无法进行心脏手术，因为心脏的问题所以肺炎不容易治好。
心脏缺口在不断变大，本市的红十字会可以免费做手术，却又局限医疗条件，不能贸然对五个月的孩子下刀。可孟有武儿子目前的这种情况，显然不能再等上一年半载。孟有武和妻子牛静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那些个日夜，在为儿子的病情胆战心惊和对每天两三千的医药费忧虑万分之外，出于对现状反思或者逃避，他们时常偷偷审视着对方，心底泛出了几丝懊悔的味道。原本羞怯的牛静，可以把在三分钟内说清楚的两件事与你促膝长谈一个小时，你若不打断还会饶有兴趣继续讲下去。在医院休息的长椅上，牛静对我说：“本来我父母都不同意我和孟有武交往，他比我大这么多，可是他总找我，让我偷户口本，从新疆跑到山东来和他登记，连个正经的婚礼都没办，你说我当时怎么那么单纯，就照做了呢。”我说：“可孟有武告诉我，他送完一天的外卖，晚上回到家中，你还会给他揉肩捶背，他很感动。”牛静捂着嘴笑起来。
孟有武和牛静是在新疆认识的。那时孟有武在新疆的山东钢铁公司当司机。牛静的父亲在新疆承包点小工程，一家人也跟着去了。在追求牛静之前，孟有武订过婚，女方也是县城的，长得不错，就是个头矮一点。双方见过家长，男方给了女方一万礼金。女方家长许诺婚后买车。一切井然有序。敲定婚事后，孟有武又回到新疆。婚事没成，是孟有武的姥爷死活不同意，觉得女方个头矮，影响家族本就不起眼的身高。悔婚后，礼金也没脸再要。没人考虑过孟有武的感受，在家庭事务中他也缺乏主见。
女儿出生后，孟有武去妇婴用品店碰到了这个姑娘。姑娘也认出了他，给了他一个厌恶的眼神。孟有武不喜欢司机这份伺候人的工作，经理是他特别不喜欢的一类人，挑剔苛刻，事无巨细，训斥完下属后再给颗甜枣，全身散发着国企欺上媚下的气味，在上级那里受虐完毕后，再向下属施虐，偌大的企业便在他们互虐排泄出的体液中湿漉漉地运转着。受虐时间长了，也会体会到快感。
孟有武至今视经理为给自己最多关爱和帮助的贵人。得知孟有武回山东老家心意已决时，经理流着眼泪告诉他，不顺心随时回来，这里永远有你当司机的位置。找到一个合适的伴侣是多么的困难，放在工作上道理一致。在孟有武之前，经理不知道换了多少司机。孟有武能坚持下来，是他前面亏掉了十几万，按月要还银行贷款，这里的工资比外面高不少。
三
2011年，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孟有武，带着发财梦和二十万只身来到新疆，在当地县城最好的商场租下地方卖衣服。商场统一分配导购员，孟有武所做的就是进货和按时去和商场对账。空闲的时间，他窝在租住的地方，上网玩游戏和炒股。离家千里迢迢，人生地不熟，随着孤独滋生的是衣锦还乡的迫切渴望。他炒股被套了几万，然后把进货款投入到股市中，想尽快涨回来。开始不是很着急，时间长了就没耐性了。恰好这时有人向他推荐炒黄金，架不住这个人整天打电话巧舌如簧。孟有武把股市的钱套现全部用来炒黄金，两个月后赔得分文不剩。
服装店没有周转的资金，很快就关门了。那段时间他的脑袋空白一片，在出租屋里活成了行尸走肉。他找到两个工作，一个是在个人单位，一个是在联通公司兜售手机卡，工资都不高。他从银行贷了十来万，稳住了父母，然后每月还近两千多块。五年后，债务终于还清。
孟有武大学读的是警校，先在武汉上的专科，又在保定读的本科。大学毕业后，家里托人找关系，让他考狱警。在体检的环节，孟有武裸足身高不足一米七被刷下来了。仕途不通，只剩下经商这条路了。孟有武的父亲是贵州人，在铁路工作。孟有武的母亲是本地的，在县城火车站摆摊。三十多年前，小商小贩确实赚钱。没几年，孟有武的母亲和亲戚合伙在火车站附近开饭馆，从不起眼的小饭馆到大饭店。
几十年下来，按说钱没少赚，可孟有武的母亲不识字不管账，每年分账到手的只有几万块。饭店两层楼，一楼是大厅，二楼是包间。毕业后孟有武在一楼帮忙管账，隔几天从账上拿一百块，一月一千多块，账面压根看不出来。可想而知，这么多年亲戚暗地里克扣了多少钱。眼看周围的亲戚朋友腰包日渐充盈，孟有武的父母把多年的积蓄交给他，语重心长地说，亲爱的儿子，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去祖国的大西北淘金去吧。孟有武有过迟疑，更多是对身处异乡的不适感，倒不是对发财缺乏信心，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赚钱更容易的事情吗。
临别的夏日，我们在小饭馆为他送行，气氛融洽，有人对孟有武的背井离乡表示出了担忧，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他应该走得更远一点，比如出国，或者干脆离开地球，只要能发财，有什么地方不可以去呢，毫无疑问，多年之后，他会满载而归，成为朋友们中率先暴富的。我们会献上殷勤的话语，让他体会到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三年多的时间里，孟有武甚少和我们联系，这让我不免对友谊的下场产生担忧，毫无疑问，孟有武发达了，在奢靡的生活中忘却了我们，这真令人痛心。事实是我多虑了，相隔千里，孟有武在电话中用虚弱的声音，告诉了我不幸的消息，他不仅没寻觅到半块金子，还背负了巨额的债务。我的声音也跟着虚弱起来，语调悲痛，那些苍白的安慰之词，同时也是自我慰藉。
四
大学临近毕业那会儿，孟有武在市里的某小区派出所实习。白天在宿舍睡觉，晚上开车在四周巡逻到凌晨。多数时间无事可做，偶然也参与抓捕行动。孟有武总是缩在后面，让那些领着俸禄的人民警察冲锋陷阵，为了几百块的实习工资一命呜呼了不合算。
不过他也勇猛过，一个小偷在逃跑的过程中拿砖头拍了孟有武一下，他急眼了，毕竟高中是体育生，他奋起直追，将小偷放倒在地。抓回派出所，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初冬的季节，脱光衣服绑在院内的树上，辣椒水之类依次用上。巡逻时接到斗殴的报警，孟有武和同学会绕道而行，约摸着架打完了，再去查看。一个多月的实习，他碰到的各类治安状况，比普通人一辈子遇到的还要多。
在湖北，熬过艰难且麻木的三个月军训，是相对轻松的文化课。大二的暑假，孟有武做了包皮手术，开学后在同学的陪同下，一名从事性工作的女大学生为他举行了成人礼。有个问题却至今萦绕在孟有武的脑海中，戴套而做的成人礼算数吗。三年的专科后，孟有武来到保定继续进修。与落后的湖北比起来，靠近祖国心脏的保定之繁华更能施展他的手脚。增加的几百块生活费并不能解决实质问题，还好孟有武认识了打工的贵州姑娘小欢。
依靠娴熟的足疗技术，未满十八岁的小欢轻松月赚几千块，除去寄给家里，花掉剩下的钱并不容易，孟有武的出现顺利解决了这个难题。孟有武和同学结伴误入正规足疗中心，做完足疗后在结账的时候，小欢拿着本子和笔跑到他的面前，让他留下联系方式。至此，一段孽缘的幕布拉开。堕胎是此类恋爱的常规桥段，在身上纹下恋人的名字也是少不经事的正常表现，互相折磨至分手是必然结局。
略过我和孟有武乏善可陈的高中生活，直接回溯对他性格养成至关重要的童年。用孟有武的话来说，上小学之前他在村里调皮捣蛋每天领着一大帮孩子乱窜的孩子王，领袖气质一览无余，完全不是后来的内敛深沉。父母把他带到青州市区上小学，是他人生的节点。到现在他都记得，死活不想去但没办法。父亲单位的铁路大院基本都是外省的子弟，他们全都干干净净，还讲普通话。反观孟有武，说着方言脏啦吧唧，根本玩不到一块去。第一次在院子里玩，他们拿着石头丢他。压抑的环境中，孟有武逐渐自卑起来，然后归于沉默。尽管后来熟悉了也一起玩耍了，但领袖气质自此丧失。他从那时起就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是成为不了这个世界的英雄。
半个月前，孟有武的儿子顺利在北京做了心脏手术。因拖欠院方药费，他压了身份证，等网上募捐的一万多块到账。没有身份证，连网吧也去不了，整日窝在租住的地方，吃完饭在附近的小区走一走。每天上午和下午打两次电话，询问募捐款的情况。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孟有武不由想到，位于儿子肋部因手术留下的疤痕，这会影响到他未来的人生旅途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