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和尚，不憎道士

友人引述鲁迅《而已集》中的话：“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为之茫然，她想了一夜。我是更笨些，直过了五天才肯作解答。

这里面有两个原因，无外乎人情和阶级。

中国是地地道道的人情社会。别的宗教一板一眼太规矩，入了地狱就完蛋，且受苦轮回着吧！道教不一样，凡事都有解，都有余地回旋，就是入了地狱，也可以破地狱，可以贿赂鬼子鬼孙，买得他们干活推磨。人们喜爱都喜爱白娘子，白娘子是道家的不守规矩，合于中国人委曲世故、徇情枉法的活泼。一板一眼刚正不阿的法海老和尚，就遭人鄙夷，因为法海太不知通融了。如今也一样，网民们一面敲着键盘痛斥徇私舞弊，一面又想着自己怎样可以走个后门托个关系赚便宜，若送礼时遇见个正直的，要秉公办事，恨死了。

更重要的，中国看似是平民社会，但其实等级观念深入到骨子里。佛教、耶教、回教非常大众化，没有门槛，只要虔诚了，都可以皈依。道教门槛却很高，过去要想成为一个道士，首先家世得清白而有郡望，此为门第；其次要有较高的文化知识，经过严格的考试，才能获得职业资格。纵是高明如李白，也是考了好几次才得获道箓。中国人对于出身同阶层的同胞往往是鄙夷而嫉妒的，不容许同阶层的人比自己高尚和发达，所以见了和尚的一本正经就生气：“装什么装，还不是跟我一样？”如同阿Q的天然讨厌小尼姑，天然认为和尚跟尼姑肯定有勾搭。道士本来出身就比大众阶层高，赵太爷钱太爷家的公子，当然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前些日子看《歌手》，苏诗丁穿的衣服稍特别了一点点，弹幕里的群众们极尽挖苦之能事，讽刺她东施效颦学王菲。如果舞台上这位换成王菲呢？怕是披个麻袋片都会被这些群众们赞誉为时尚罢！同是一句不经之谈，若出自洪晃之口，那是名媛红小姐的个性不羁，要是凤姐说出来，呵呵，群众们的键盘又该噼里啪啦了罢！同样的道理。

电影《无问西东》里的王敏佳，被批斗时，迫害她最起劲的是她的同事们——那些平时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医生护士小姐们。为什么呀？因为王敏佳虽然出身与他们相同，却不一样。在同事们面前，她就好比是和尚尼姑回教耶教徒：装什么清高啊，最恨的就是你！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不必待风摧的，只要小风一吹，林中的其他树木就能把它给吃了！

王维诗：“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西施还是蛮幸运的，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早早脱离基层了。不然，不可想象。古代美女好惨的，地方上天灾人祸都怪她，倘有了水旱疫疾，得先把这“狐狸精”烧了。说到底，因为她比他们美太多，嫉妒呗！骆宾王写《讨武曌檄》，骂武则天“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武则天当然不生气，因为她知道这其实是夸她太优秀——谁会嫉妒东施和无盐呢？

人们说昭君出塞是因为心气高，不愿在寂寞里空度年华。不是这样的。她即便贿赂毛延寿也没用，因为其他姑娘会给老毛更多的钱：必须得把你画丑啊，你一旦出息了，凭着这样的倾国倾城貌，必然会是三千宠爱在一身，那我等六宫粉黛还有出头之日吗！可以想象王昭君身陷妒嫉圈子里的度日如年，好容易有个机会逃出这里，管它去哪儿呢，走你！

鲁迅在《“人话”》里引述浙东民间的笑话：是大热天的正午，一个农妇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叹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这农妇对于如此“快活”的皇后娘娘是不会嫉妒的，顶多这样艳羡一下。可设若这快活的皇后娘娘换作了隔壁的老王媳妇，那怎么着也得薅她家两把韭菜才解恨。

认清楚了这个，还有一个怎么办的问题。郭沫若在话剧《南冠草》中，写有这样的台词：“象杜九皋他们不是在走这样的路吗？表面上和光同尘，骨子里灭满兴汉。”安全之策，处在群众队伍里，当不能远走高飞腾达时，搓锐敛锋着、和光同尘着、嘻嘻哈哈着，朝阳有群众，中国有嘻哈。

当然，最好也可以很勇敢，一如张国荣歌里唱的：

不用闪躲 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天空海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文章写得压抑，最后我想说什么呀？——即使最终我们还是成为了群众中普普通通的一个，遇到王敏佳那样不一样的人时，别忘了发见自己的善良，别伤害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