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梦魇
家乡的夏日是永不疲倦的蝉鸣蛙叫,银白的小路将夜色分作两半,一半是萤火虫点缀的丈青色稻苗,与那些蠕动在荷叶上的灾星,组成星光点点的刺绣。另一头是桃李沉默的叶子,扭曲的枝干与错落的叶子,在月光掩映下像是寄托着某种灵魂的森林,父亲藏告诉我说,桃柳藏鬼。想着五百米开外的乱葬岗,这些故事让我更加信以为真,想象着他们应该寄养在某处。
在那些略微恐怖的岁月里,热水洗刷自己的身体,水汽伴随着父亲的烟气,然后就是一连串关于历史章回体小说里的故事,关于瓦岗寨企起义、薛丁山征西,薛丁山与樊梨花的天神转世、薛刚反唐,从三国到水浒传的传奇……其中一个故事大致是这样的;薛仁贵被苏宝童困住,薛丁山救父心切,射箭时射偏了,没射中苏宝童,反而把自己的父亲射死了。父亲给我讲的版本有些出入,说的是薛丁山和樊梨花在河流对岸比箭,一万百千丈的距离,后来薛丁山误杀了自己的父亲,大意是命里有劫。他还说起每一颗星如一盏灯,灯灭了,人间就有人归西。他的故事大多有所出入,更多是从爷爷的口口相传捕获。他就像个说书人,讲起这些故事总是不知疲倦,像及了夏日的蝉声。只是有些故事的盘根细节不甚了解之时他总是搪塞说自己要问爷爷。而我不自觉的瞭望星空,暗自繁星满空那一颗属于自己,想象着,烦闷的夜顿时快活了许多。除了这些久远的民间故事之外,偶尔他也会讲述一些他的爷爷辈的老人故事,譬如村里面某家先辈们的一些轶事,比如关于土改,关于国名党时期的面目,谁家上三代先前是名望,后来被打倒,那家与那家有私情,这些老一辈耳熟能详的村落轶事,也许对于不过百户,从东到西不足一公里的村落来说,那家没有一些罪恶而难堪的往事,这片天空注定就没有秘密,不过有些随着时间被埋没了,不过父亲倒是记得很清楚,奶奶有时候吵架的时候偶尔还会作为例子,像是祥林嫂的狼叼孩子的故事,那些不堪的往事到最后掠奇渐渐蜕变成尴尬。
大多数这样的故事,就像祖祖辈辈的家训,一代代人心口相传。与之相对,父亲却没有传授过多的礼仪规制,以及为人处世之道,也许对于生活的应对之道,那些技巧与准则本就是这个家庭的致命弱点。他很少关注那些与我自身息息相关之类,比如我的功课,我的生活以及朋友这些贴合现实的土壤,也许他在回避什么吧!在我升入中学,偶尔出远门的时候,他把每周的伙食费固定在每个周日发放,顺便提醒几句:路上小心,少亲近陌生人之类的杞人忧天之词,许是沿袭了奶奶的怯懦性格,对于任何事情的降临都夹杂着不详的预感。
曾记得,在我离校的那个阶段,每次出远门的时候总会塞给我一抓米,说是辟邪之用。对于天气她也是极为敏感,打雷收衣在她敏感的神经里成为家常便饭,我们总是极力克制着劝慰,但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她离世。在最后的十年里,奶奶就像待嫁闺中的少女,鲜有出门。这对于互相串门的村落里,这些癖好似乎是难以理解,给同年级的人一种难以亲近的错觉。听老一辈的人讲,奶奶在六十多年前嫁入家门(大概还是解放前),就像远道而来的公主,对于家中日常杂务显得笨拙,一切事宜爷爷一人操持。这在女性操持家务的戒条里,奶奶与贤良的名号也叫渐行渐远,更像是一种罪恶的行径,老一辈的闲言闲语就像给她的心门上了一把锁。当然那些日常闲谈的话题,她更多的充当被调笑的靶子。
作为一脉相承的父亲,更多地继承其怯弱与封闭的天性,对于外面的世界总是持怀疑的目光。在我大概十岁左右的年级里,父辈的许多人开始跳出农耕的世界,前往大城市淘金,他们遍布在木材运输、工地搭建……等劳动力紧缺地带,一个远方亲戚做客我们家,大意是带父亲走出去,那时候我的爷爷奶奶还算健朗,但被奶奶极力抵触,那场晚饭就在父亲的沉思里与奶奶的打岔中不欢而散,父亲也就失去了可能是第一次也就唯一一次踏出家门的机会。父亲给出的答案是家中有两颗老树,远行总是缺个照应。见惯了世面的爷爷也许是护犊情深,怕是离人多牵挂,也宛然谢绝。倒是多年后,那个亲戚在不远的县城里安家立业,生意红火,母亲嘟囔几句以聊发当年的悔意。看着每一个闯天下归来的游子,所有的目光都报以羡慕与尊重以对,村里渐渐兴起了砖石房,这种少数人复兴的迹象给予了那些走出去的人总是满载而归的假象。他们被冠以勇敢者和拓荒者,附带的光鲜的衣着,不闻其名的香烟,还有那些漂亮的城市附属品还有笨重的录像机……
而对于那些留守故土的人来说,耕植于贫瘠的田地,一年收成不如务工者三两月,他们如冬天田野里的荒草一样苍白而沉默,太多的照面让他们刻上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先祖宿命,每每过年还乡的季节,面对着那些衣冠齐整的返乡人,每个照面似乎都是一次无声的鞭笞,似乎他们就是注定这片土地的平庸之人,在粗茶淡饭、日落而息耗尽年华。
当然,那些走出去的人,在很小的记忆里他们就是带来糖果、玩具、美丽衣裳的圣诞老人,他们总是新奇古怪,光怪陆离的想象,他们每一次回家就就像是盛夏节日,一堆小孩子簇拥而至,那个喊叫声最大的国王。而父亲更多时候,更多的时候,像个孩子猎奇着他们闲扯,微不足道的日常,都潜藏着无比傲然的荣光;每份顺理成章的归宿,都蕴含曲折动人的生活激流。面对他们那些盛载而归的艰辛,略为世故的母亲总会捧喝几句,大概是“今年又赚了几百万”“家里准备进行大整改吧”之类的贺词。
而我只是像个木偶人,看着大人们眉飞色舞,酒气横生,啃着他们带来的糖果,房间里黯淡的灯光打在每一张欢颜,流动的空气瞬间五色通明,这不习惯的气氛令人眩晕,填充在嘴里的糖果充满着某种苦涩的压抑。只是大人们偶尔过来摸摸你的头,调侃几句,而我随身附和几句。
当他们离开后,夜色又恢复宁静,月色隐入乌云,窗外饥渴的田鸡再召唤着季节的更替。偶尔泛起一丝虚荣想法,如果当初父亲出趟远门,我们生活河流又将流向何方?
后来,老人的心坚如磐石,孩子如十月的板栗,他们似乎需要某种类似团圆的平静,哪怕这种围合长着贫穷的刺。父亲就是这般生硬的黑色怪物,如刺猬般,惹人不得平静。我隐约知道他们心中的某种秘密,可能与青涩季节里犯下的错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