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后懂得了哪些道理
查看话题 >演完戏走不出来了?把他钱包拿走试试! | 何冰老师的理论课
正经跟何冰老师聊过两回,他真是表演理论艺术家,是我学到最多的采访对象。
17年下半年,何冰开始码第二年的工作,发现有三、四这样两个月的空档。自称“不想丢掉话剧阵地”的何冰,其实已经好几年未创作新的话剧角色,“为什么老是在找剧本,因为老是老北京、现实主义的戏,没有挑战,无趣”。
就这么着,他拿到法国编剧弗洛里安·泽勒(Florian Zeller)写的《父亲》,一位罹患阿兹海默症的巴黎老头儿的故事。 “一直有人撺掇我,自己做话剧,46、47可能不会想;到了48岁就延宕,拖着,看看情况;49岁,哎哟,想都不想,直接就做了。”
“做了”是说做了个戏剧工作室,改编自《父亲》的《陌生人》是头一个作品,也并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个,所以目前,固定成员只有何冰自己。而且,何冰一没有经纪人,二没有助理,嫌不自由。哪有工作,自己买张机票就去呗。
法国人泽勒出生于79年,还不到四十,几年前创作的《父亲》已经从伦敦西区演到了百老汇,算是新近声名鹊起的当红剧作家。几个比较有名的剧本,基本都聚焦于法国中产阶级中年男女,主题是忠诚与背叛,爱的抢夺,自私与自我。泽勒36岁时写的《父亲》,《纽约时报》说他“还像个男孩儿”。至于剧本,情绪比暗流涌动的中年危机题材更外露,从逐渐失去自我的老头儿安德烈视角看这个失序的世界。
巴黎、伦敦和纽约三城的版本,扮演者都超过70岁。北京版扮演者何冰,再过几天满50岁。
采访在北京人艺化妆间进行。这是我第二次坐下来跟何冰采访。第一次周遭围了他当时所在经纪公司的若干工作人员,都是女生,抽烟前客气地问一句是否介意,没想到被回了一句“如果可以不抽的话”,烟瘾生生按了一个小时,采访过程中焦躁不安,类比修辞用到飞起。
这一回,在他使用多年的化妆镜前,周遭摆着事业单位的热水瓶,高脚凳上,使起电子烟,好整以暇,谈话间仍类比频出,但没有上回犯烟瘾的情形下听上去过瘾。

不是问题的问题
驳静:听说有观众质疑,怎么安德烈成了一个北京大爷。排戏阶段,对口音这事儿有过迟疑吗?
何冰:从没迟疑过。我再有的方法就是演个安徽老头儿,上海老头儿,天津老头儿,东北老头儿,我唯一不同意的是演一个外国老头儿。表演是演戏,是演人。演戏是要演像一个老头儿吗?一个惟妙惟肖的巴黎老头儿?不是吧。之所以有这个戏,选这个剧本,是因为这里头有人类共通的情感。我觉得这不是一个问题。
驳静:但观众觉得有问题。
何冰:我认为这个问题早就应该在观众中解决了。90年代,《哗变》一直就是这么演的,《推销员之死》同样如此。这就不是一个问题。我觉得观众没有看到其它的,所以只能把问题指向这。一个阿兹海默老人的精神世界,正常人无法理解。理解了也没多大意思,有些部分就是混乱的,好,那不混乱的是什么,不过用这样一个形式,来讨论所有戏剧谈论的最终问题,爱的抢夺,自私与爱的关系,人的选择、命运、处境。高级,这些在剧场里是需要思索的。
驳静:除了安德烈,其它几个角色为何没有使用北京话?
何冰:那是他们不去,我鼓励他们这么干。每个人拦在心头的东西不一样。
表演风格层面,我不能强迫他们去表演本土化,你想怎么演怎么演。我是希望他们自己去到一个地方。一个舞台演员,最壮丽的时刻,是他打开自己的时刻。换句话说,是想怎么干怎么干的时刻,这是排练排不出来的。演员们未必有这个勇气,所以会自问,“我这么做对吗”。我在台上这么做,我都拿到好处了。他们还是不敢这么干。
驳静:为什么不敢?
何冰:人就是有不敢去的地方。
驳静:你本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敢的?
何冰:我也解决了没有多长时间 ,四十多岁的时候。
驳静:这种解决是很明确的吗?
何冰:很明确,但没有具体的时刻,它是个时间的积累。也不能说全发生在舞台,可能在去买菜的路上,恍然,“哦,原来,是勇敢”。因为人总是觉得自己不行,人最拒绝的就是成为自己。为什么整容这么流行?就是拒绝成为自己。这是人类多荒谬的时候啊。天下就这一张脸长成这样,我一定要长成跟他一样?这是人类多荒谬的行为。
驳静:你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何冰:我到这个岁数才理解。年轻的时候我也不理解。我内心也是在描摹别人,也在崇拜偶像,老想成为他,不是啊,你要成为你自己。


有了花生仁儿没了牙了
驳静:年轻的时候,不也想成为马龙·白兰度吗?
何冰: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妄想啊。他本身也局限性,美国那个时代,需要这样一个明星,机缘巧合。年轻的时候不懂,哎呀,他真是好,他靠个人奋斗就成功了。到这个岁数就明白,哦,不是这样的。
驳静:这是一种认命吗?
何冰:不是认命,是了解。原来生活是这样一个游戏。我们受的教育是有问题的,当然它也只能这样教育,他教育你要努力要奋斗。但是成功跟努力跟奋斗不直接构成关系。
驳静:焦虑的东西呢?
何冰:《茶馆》里头有句话,“有了花生仁儿没了牙了”。小时候怎么会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最直接地,我现在演完出打不了网球了。年轻时体力好,就像电池里的电,没有东西需要它去运转,这个电就白费了,等现在有发动机了,电不足了。现在我经验有了,就想趁体力还好的时候,多演一点。再过10年,我会变成个老头儿,不管怎么说,这是无可挽回的事。
驳静:当了一回导演,但还是以演员出发在谈。导演不值得谈吗?
何冰:演员我更感兴趣。我心中的英雄,跟小时候一样,是梅西和C罗,不是穆里尼奥。还是想自己进球,这我骗不了自己。有的人可能想指挥千军万马,他的光荣感和存在感诞生于此,但我的不是,我希望我自己把球踢进去。这就是我自己,我得承认 。 可是,跟导演合作就得服从合作关系,如果我请一个导演来排,那我得尊重人家,可能有些我自己想要说的话会被湮没,我可能会犯很多错误,但我自己想说那句话就说出来了。
驳静:自导自演,在表演上有更大自由度吗?
何冰:表演自由度,这个东西很微妙。表演不应该有太大自由度,任何演员都需要有导演看着,都需要镜子,自导自演,这方面就是个缺憾。所以我请来一个朋友,请他帮我看。


演完戏走不出来了?你把他钱包拿走试试!!
驳静:为什么有的演员表演能说服人,有的就不行?
何冰:因为他相信。说服你的演员是因为他自己相信,相信角色,相信这个故事,相信人间会发生这种事。
驳静:展开讲讲?
何冰:相信和相信又不同。比较高级的演员,他什么都相信,其实恰恰基于他知道这是假的,仅就表演领域来说,只有知道了假,才能做成真,你要不知道假,根本做不成真。相对初级的演员,他一点儿都不相信,总在剧本里寻找合理性。你会觉得这个不合理,那个不合理,那这“不合理“是从哪儿来的?是从你个人生活经验里来的,是你认为不合理。天下没有不合理的事,母亲会杀死孩子吗?生活里真有这种。
驳静:从初级到高级,中间还有不少区分吧?
何冰:有的是,很细,很多层。
驳静:你自己处在哪个阶段?
何冰:我自己不好说。
驳静:那我换个问法,你在表演的时候,是相信的吗?
何冰:我只能说,我认为表演是理性的。兼顾感性,但更多是理性,他要是不理性,就没法跟观众一起合作。换句话说,这事儿我不能信,我要是信了,我怎么为你服务呢。
驳静:倘若表演是理性的,某位演员说他演完一个角色后走不出来,那种是什么情况 ?
何冰:神化职业的情况。
驳静:你认为不存在这种情况?
何冰:我个人没有体会过,从未体会过。啊,都这样了(小小地作了一个沉浸了的表情),出不来了,好家伙,你把他钱包拿走试试。
演员的自由和谈不妥的自己
驳静:去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兄弟姐妹》,你也去看了,觉得怎么样?
何冰:那个戏怎么说呀,这家伙太有名了。列夫·朵金,如雷贯耳。但是作为演员,如果是排《兄弟姐妹》,坦率的说,我可能不太乐意。唯一可以原谅的,是这是他80年代排的戏。它指向了社会问题和时代变迁,在我个人概念里,戏剧当然可以表达这个主题,但这不是好戏要表达的东西。
驳静:好戏要表达的是什么?
何冰:好戏只面对一个东西,就是人,人心和欲望,由此跟外力产生一个冲突,这应该是所有戏剧的驱动力。人无非是有这么几个矛盾,跟社会的矛盾,跟他人的矛盾,最重要的是我们跟自己的矛盾,最谈不妥的就是这个。但你看《兄弟姐妹》,除了爱情那段和醉酒庆祝那段能打动我们,还有其它打动人心的吗?
记者:舞台上的历史,无法吸引人?
何冰:看对象是谁。这段历史本身,在欧洲人看起来,觉得特棒,他们觉着怎么会有这样的社会体制,怎么会有这样的年代。但是你知道咱们中国人不会觉得奇怪,我们有过相同的历史阶段。所以这块就不吸引我了,那我要看的是什么?我要看的是人,在那个痛苦的年代里,他们做了什么,他的欢乐是什么,他的痛苦是什么,他跟他自己的矛盾是什么。
驳静:会觉得它太长吗?下午和晚上,加上中场休息,八个小时。
何冰:这就是我说它平庸的地方,我认为没必要演这么长。下半场完全在说时代往后怎么发展,只在说这一件事。但所有的人物消失了,这让人看得不满足。说实在的,这部戏:伟大的下午,平庸的晚上。很棒的调度,而且那帮演员太玩儿命。但我不太喜欢他这种没有剧本的运作方式,我断定它原本是没有剧本的。就算有,也是通过演员排练之后总结成的剧本,这个我觉得就有点问题。这种方式我不认为是最好的,因为如果这可以拍戏的话,那咱们要编剧干嘛使,要莎士比亚干嘛用。
驳静:没有剧本,演员会不会更自由?
何冰:你知道什么叫自由啊,自由是在规范里才有的。没有规范何谈自由,那剧本就是规范,就像往筐里头就装鸡蛋,五个鸡蛋怎么装?比方说弄一地方,弄七十个足球八十个大门,五百个人往里一放,说你们随便踢吧,进了算得分,这有意思吗?还就得十个人对十个人,加俩守门员,玩儿命去踢,这才叫好玩,那才会好看。我是这么看。
驳静:那你自己怎么判断自己演没演好?
何冰: 在舞台上,好比是在跟观众打牌。我这个岁数,我不只知道我手里有什么牌,观众手里有什么版也清楚得很,这样就好打了对吗。年轻的时候不是,年轻的时候,连自己的牌都看不懂。我指的是看不懂剧本,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写。现在好了,比方说,我都知道你喜欢吃甜的了,我还不知道做个咕咾肉,做个糖拌西红柿?
驳静:这个听起来好像有点小聪明?
何冰:不是的,这是个秘密。这是跟演员跟观众之间,今天晚上发生这场观剧行为的秘密。话剧,是演员和观众说好,一起来在这两个钟头里做一场梦。话剧表演不像魔术,魔术的要点是“看,我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吧”,话剧是,“来,我做点什么,你感受到了吗”。
驳静:你是说,是演员对观众单向输出?
何冰:正好相反。在我看来,真正好的话剧演出是这样,尽管你作为观众,看似冷静地坐在台下,而我们演员在亮处。实际上,观众内心澎湃,那个澎湃我能感觉到。实际上你的每一次呼吸,你的每一次笑声跟每一次掌声,每一次你心里一凉,我都清清楚楚的知道,并且,它们都在调整舞台的节奏。


当局者迷
驳静:在《陌生人》之前,其实好几年没在话剧里创作新角色了,顶多复排从前的戏。
何冰:没什么好的合适的剧本。现在再演《窝头会馆》和《喜剧的忧伤》,兴许也就那会儿的水平,所以其实停一下挺好,我特别愿意服从这节奏。停一下,到有一个时间再重新启动。因为什么事儿干熟了,就麻烦了。比如说紧张的问题,它对于上舞台的演员来说,特别微妙。你不紧张不行,今儿个底下一千人,我跟没事儿人似的我就上去了,这真的不行。毕竟你是当众表演,得有恭敬心。所以你都不紧张,这不太好,紧张了也不行。
驳静:不紧张不行?
何冰:对,也不行,它非常微妙。话剧表演里面很重要的一个词叫陌生。其实我们只是在干这一件叫作保持陌生的事。为什么呢?你看他整个操作过程是,我看过剧本,我分明知道我到第三幕得发脾气,到第四幕得哈哈大笑。如果我演的时候“旁观者清”,我就完了。得回到当局者迷,这是我跟角色的关系。另一重陌生,是每天观众都不一样的,你自己也不一样。这个陌生对于话剧表演来说特别重要,特别重要甚至于我觉着应该有意的陌生一下,有意的陌生一下,你要不然的话那个新鲜感就没了。我们演《窝头会馆》的时候第一轮演了64场你能想象吗?那是多大的工作量,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干的了。
驳静:有两种演员,一种像什么都像自己,一种演什么像什么,你倾向于哪种?
何冰:我个人更倾向于演什么像什么。但是我绝不说演什么都像自己不好,因为这话不公正。如果一个演员有足够的魅力,并且这个魅力足够强大,我觉着他可以这么干。
驳静:两者没有高下之分?
何冰: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第一种更好,你会发现这也是一种神化。编出一个理论,大家就跪倒这个理论面前?完全没必要。因为演戏首先要给人带来娱乐,好戏带来的是高级的精神娱乐,那也是娱乐。我不认为应该让玛丽莲·梦露去扮成丑婆子,如果她足够美丽,我们看她美丽就好了。当然,如果说她真的有一次变了一个人,那我们更要为她喝彩。为什么?因为从演员的职业角度来说,她进步了,她突然崇高了。可是如果她不往前走这步,我觉着也可以,因为她已经给观众带来足够多的欢愉和娱乐。
驳静:那你对自己的期许呢?
何冰:我对我自己,应该是演什么像什么。因为我不认为我是一个靠这张脸就能混一辈子的人。在演员这个阵容里头,我不是条件非常好的。当然,很多人都说你看葛优长得也不好看。可是我们有几个葛优?所以不能这么讲。我们不能说库里个儿矮,就说篮球是矮子的运动吧。基本上,演戏还是很吃条件的,而像我,想在这行里混下去,想养家糊口,那我就得不停的变换,我的可能性多,我的机会才会多。我就演自己这一路,自己也觉着没劲是吧。

(一个提醒:两次访谈暴力合体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