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哲学随笔
“生命”,这是现代社会最深刻的信仰。现代人经常说,要做到这件事,或做到那件事,方才能说不枉此生。我以前做学生工的时候有一个同事,一个天真直率的女孩,她把这种现代价值描述的更加露骨,她说:我工作就是为了享乐,正因为人生太过短暂,所以我才要抓紧时间挣钱以便享受人生。这种表述虽简单,但却撕破了皇帝的新装:起码,她直面了死亡,并将她的人生奠基在人的有死性之上。
1. 死亡:人的宿命
人的大地居所的真正不速之客,就是死亡。
死亡可以被美化,可以被淡忘,但就是不可以被逃避,死亡对个人来说意味着价值的轰然倒塌,人从大地居所走向冥默的未知空间,黑暗笼罩了一切,身体与心灵同归于寂。垂死的人,被迫放下了一切,即使被亲人朋友所环绕,那种超验的恐怖也不会减轻,他们能做的,只是用双手在空中乱抓。
佛陀的证悟能够带给我们很好的启示,他发现,死亡其实是一个价值判断,而不是一个事实判断。一个人的死亡不是他停止呼吸,身体腐烂,而是他不再能够追求他喜爱的事物,不再能够行动,不再能够彰显他自身的个性。死亡的恐怖建基在对人生的积极评价之上,只要人生是值得欲求的,死亡就是最恐怖的事。所以佛陀的教导第一个就是“苦”,他告诉我们人生并不值得过,就算你出生在世界上,这世界也是一个驿站,活着的时候克己清修,以求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早日渡过这苦海,这便是人生的出路了。这种人生显然不是 Vita activa(积极生活), 但却很好地发现了克服对死亡恐惧的方法。

但对死亡的克服真的必须以放弃全部尘世生活的欢愉为代价么?有没有其它克服死亡的方式呢?
2. 我思:人的独尊
现代社会最深刻的哲学变革是笛卡尔式的沉思,普遍怀疑与复归自身,肯定“cogito"结合起来,形成了现代价值观:肯定人自身的能力,高扬人的自我意识,在人的内心深处找到了支撑现代社会的阿基米德点。
康德接续了这一笛卡尔开始的工作,并且更进一步地解释论证:人虽然不能确证外部世界的真实,但是在现象界拥有自由,这种自由意味着一种实践理性,人可以将他们不能确证的外部超验事物,比如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朽,悬设起来,让他们继续为人的实践发挥作用。
这种哥白尼式转向已经蕴含了文化哲学展开的大部分要素,比如康德所做的工作恰恰是将宗教符号化,但是这还不够。传统理性主义的范式必须要被扩大,理性更多的关联求真的本性,但是独尊理性会导致神话,宗教,艺术等等文化形式被贬抑。有很多重大问题不能在传统理性主义的人类中心主义范式中得到很好的解决,比如女权的问题和生态保护的问题。捍卫女性价值基本等同于捍卫情感价值,女性更富有同情心和爱心,而情感的价值在传统理性主义的范式中是不重要的。捍卫动物权利基本等同于捍卫感觉,因为动物也会感受到疼痛,动物具有和人相似的种种需求。它们虽不会发明技术,但也具有一些神经思维,比如我们常说狗的智力水平相当于三岁小孩的智力水平,等等。但在传统理性主义中,恰恰是因为动物之和人在感知和基本需求的方面相似,动物的生命才不具有与人的生命平等的价值,因为人的理性能力独一无二。
3. 符号:人的本性
我们需要一种新的范式,一种更包容更具有弹性的范式,一种超越传统理性主义但又不与传统理性主义相矛盾的范式。
文化哲学就是这样的一种范式。文化哲学的观点是:人是一种符号的动物,而符号不仅仅包括宗教文化,而且包括我们创造出来的各种文化形式和产品。


文化哲学有两个明显的优点。
首先文化哲学更加包容。从尼采试图打破真理与谎言之间虚假的二元对立,并代之以人的“隐喻”的能力,直到卡西尔将神话思维视作科学的母体,佛洛依德将艺术看作性欲的升华,等等,文化哲学一直试图突破理性与科学的独尊地位。按照文化哲学的观点,科学并不具有更高的地位,科学将一切事物抽象化为几个简洁的公式,具体的事物丧失了内容,而成为普遍规律的一部分,这是一个枯燥的,将世界简单化的过程。艺术正相反,艺术从来不刻画普遍,而只追求具体,艺术描绘的是瞬间,并力求捕捉这个瞬间的所有细节,因此,艺术将世界丰富化。不同的文化范式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它们各有特色,不可相互通约,但在功能上具有来源上的统一性。“弓弦与竖琴,对立产生和谐”,这是文化哲学的精髓所在。


其次文化哲学并不试图彻底推翻传统理性主义的思想成果,相反,它恰恰继承了这些成果。人的理性能力被运用符号的能力取而代之,人从一种Animal rationale变为一种 Animal symbolicum,这种表述仍然是对人的一种肯定。对于卡西尔来说,Zeichen(记号)与Symbol(符号)区别很重要,动物显然可以运用一些记号,但缺乏人的运用符号的能力,人运用的符号系统已经自成为一个新的世界,人通过符号间接与自然打交道,而动物的生活仍然深深扎根于自然界,这些人禽之别也是非常明显的。如此,文化哲学也避免了一些当代激进哲学思潮的流弊。
4. 文化:人的悲剧
文化哲学遥契一句中国古话:天行有常,人道有为。人道不是一种僵化死板的人道,而是一种包容性的人道,理性与情感,科学与宗教,人与动物,这些都是人道的一部分。人,作为一种Mängelwesen(缺乏性的存在物),并不是先天被决定的,而是被后天塑造的。文化对人的影响,远甚于他的先天禀赋给予他的影响。通过文化,人从对死亡的巨大恐惧中挣脱出来,拥有了积极面对人生的力量。
但文化的世界蕴藏着一个巨大的危险。
文化是人的大地居所,人将自己紧紧包裹在人居世界中,在这个世界没有自然的野蛮生长,没有虚无的无价值事物。一切都包裹在目的与手段的秩序之中,所有人忙忙碌碌,煞有介事。这是完美的日神的光照:
”这是一个梦,我要把它梦下去。“

但沉迷梦境是 可怕的。文化就像茧,既可以孕育人,也可以扼杀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伟大人物成为不可逾越的丰碑,科学的范式和艺术的风格成为必须遵循的规范,宗教的教义本来洋溢着追求更好生命形态的活力,却慢慢变成了一种桎梏。当文化成为教条,文化就会死去。
这是文化的宿命,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文化的保存必须借助于物,必须借助纸张,画布或大理石,物的积集会对人造成强烈的压迫,使他感觉到他的生命必须依赖于物(在这个时代更恰当的说法是:依赖于技术),因此人的内心世界反而因为文化的压迫而逼仄了。人的生命短暂,但Homo faber(技艺人)创造的文化产品却能够持存,因此每个人一出生就面对着无数的产品,无数的诱惑,而这种情况因为机械复制手段的出现而愈加严峻了。
但文化也是一种挑战。文化的悲剧宿命虽然折磨着后来者,但也激励着他们超越传统,超越物化对人的束缚,继续去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人是文化世界真正的目的,没有人,文化只是死物,虽然人与文化的张力是如此的巨大,但本质上说,文化仍服务于人,技术仍服务于人。人并不必然要随着技术的发展成为技术的奴隶,但前提在于,我们要坚守一个实践理性的原则,这个原则如上所述,包容,但又坚守做人的底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