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物事29:小楼高阁谢娘家
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红纱,小楼高阁谢娘家。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花间集》/韦庄/浣溪沙
“谢娘”引人瞩目,令人迷恋。繁杂的资料显示,古人对“她”的来路争议很大。但也有相对主流的说法:她是晚唐重臣李德裕的爱妾,相识于浙西,名为谢秋娘,歌伎。李德裕曾以华屋贮之,搁现在说就是给了她一幢高级别墅吧?
可惜这位美貌才女死得早。李德裕十分悲痛,遂按照隋炀帝的《湖上曲·望江南》之调,作《谢秋娘》以悼念。之后,这名字渐渐演变为一个词牌。因白居易、刘禹锡等一大帮文人使用,词牌名又流变为“忆江南”“梦江南”“江南好”等等——一位歌伎以这种方式“进入”文学史,真叫人拍案惊奇。
韦庄比李德裕晚生约五十年,因此他说“小楼高阁谢娘家”,很可能是用了上面的典故。对于唐代才子们而言,大人物与小歌伎的恋情并不丢份,倒是有很多类似的故事可供追思、艳羡。李贺填《恼公》说,“春迟王子态,莺啭谢娘慵”便是。但唐代人也将歌伎女伶通称为“秋娘”,所以,并非所有的谢家、谢娘、秋娘都指向李德裕的“谢秋娘”。东晋谢安侄女、王羲之儿媳谢道韫,也常混杂于后世诗词所用的典故“谢家”中。
青娥小谢娘,白发老崔郎。
谩爱胸前雪,其如头上霜。
别后曹家碑背上,思量好字断君肠。
——白居易的《代谢好答崔员外》直白得叫人不安。这位名叫谢好的美女,令“老崔郎”爱不释手,花钱从青楼里将其赎出来,自家养着。白居易不好过分嘲笑或嫉妒,只能将语气落在调侃层面。称谢好为“小谢娘”,很可能让崔员外欢喜呢,可自比为李德裕和谢秋娘的浪漫故事。
作为暧昧、性感的意象,与“谢秋娘”相关的语词,自然蔓延到很多宋词中。晏殊不无沉醉地说,“谁唤谢娘斟美酒,萦舞袖,当筵劝我千长寿”(《渔家傲》),很可能是席间来了一位才色双绝的艺伎。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道,“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则将谢娘的眉,指为远方山峦的青黛;而蒙蒙春雨,则是她的点点清泪。一位歌伎美丽的灵魂,就这么在大自然中铺天盖地的归来了……
文学艺术有时在无意中颠覆了人们固有的价值观。想那唐朝的谢秋娘,本不愿当歌伎的吧?嫁作商人妇也比这好啊?她与上文提及的谢道韫相比,各方面都不在一个层次上,但对于吾等普通人而言,谢道韫的雅事未必能记得,谢秋娘的艳事则很容易入耳入心。因此,这两位姓谢的美女,在“文学的层面”,至少也算势均力敌——浙西歌伎不输于名门闺秀。
某夜,我偶翻五代词人李珣的《酒泉子》,其中有唱:“惊觉谢娘残梦,夜深斜傍枕前来,影徘徊。”李珣有波斯血统。而来大唐王朝经商或定居的波斯人多了去。他们会不会将这类文字翻译并传回老家(即今天的伊朗)呢?这种无端而杂碎的猜想,也是阅读的乐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