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我的电影记忆。星空下，我们看电影

我无法确切地描述我的童年往事，但“露天电影”无疑是一个最得要领的关键词，我许多鲜活而又真实的记忆都与它有关。露天电影，于我而言，总是和夏夜、虫鸣、粉墙、麦场、银幕、长条凳、老式放映机，甚至还有家人、玩伴、喧闹的人声等人事、物什、情境的意象杂乱无章地叠印交融在一处的，每一场露天电影的追忆的都有一片奇幻的星光洒落心灵，也会有一个莫属于他人的影像烙印，而当时光将它们糅合在一处时，与我们渐行渐远的露天电影就变成了我们心灵深处的情感支撑。

我小时候是在乡村长大的，所以每当回忆起露天电影时，仿佛有一股沁入心脾的麦秸秆或是稻草垛的味道，因为每个村子的麦场就是天然的看露天电影的场地。离晒场不远处是成片的麦地，随风起伏的麦浪送出麦子成熟的香气，就像雨后放晴时空气里弥漫的清新香甜之气，这时候，夏天便来临了。傍晚的阳光一点点地隐入山后的暮霭之中，啁啾的归鸟一阵阵落入高树深草之中，星光相继在天边的角落次第亮起。

割完一天麦子的大人，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围守在一个个麦垛旁，或倚靠着，或平躺着，或转悠着，男人们美美地抽上一支烟，看着地里的收成，和人家扯上两句家常短话，阵阵爽朗舒心的笑声融化弥漫在四周泥土的气息和麦子成熟的韵味里。往往在这个时候，每个生产队或村子都会请乡里的放映队来放上一两场电影，至于放什么片子，则没有多大考究了。

放电影的消息其实早三、四天，甚至十天半月就会流传开来，而我们这些孩子，也早三、四天就望眼欲穿了。到了放电影的那天，全村的孩子就像过年一样，兴奋异常，反复猜想着当晚的电影是不是好看，会不会有加演的片子——有时候，放映员会带来两场电影，但故意卖关子不告诉大家，孩子们碰到一起就是眉飞色舞的讨论这些问题。不过，有一个事情是不大与别人交流的，就是下午什么时候到麦场抢个好位置，以便晚上的电影看得更清楚，这种事情都是自个儿盘算，去得太早了让别人瞧见，会笑话你，去太迟了，又肯定没有了好位置。所以，通常都是在下午四点钟左右，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麦场上转悠，进行“火力侦察”，时刻注意有没有人扛着凳子来“抢占”地盘，尤其是要注意有没有邻村的孩子。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刻飞奔回家，扛上两个长条凳，一个肩膀一个，快步走向麦场，生怕好位置让别人给占了。我最钟意的位置不是靠前面的位置，而是靠近放映机的地方。

待看电影的位置稳当下来以后，就是熬时间，等放映员来了。这时候，天色还早得很，太阳还亮晃晃的，西边山脚下的树林还没有变得晦暗，丛林里麻雀的聒噪益发让人闹心。时间过得真慢，太阳在一寸一寸地挪动着身子，直到西边的天空，像似卷起一层绛红色的薄纱的时候，大人们才三三两两相互招呼着结束劳作，陆陆续续回到家里。而在这个时候，乡里的放映员也神气活现地来了，一时间也会引起孩子们的一阵骚动，放映员从那一刻起便成了麦场上所有人的情感主宰，俨然成了一位独大一方的诸侯王。他指挥着村里的电工接电线，放喇叭，搭银幕。这其中我们最关心的就是搭银幕，所谓“搭银幕”，就是找来两根小腿粗的竹竿，一边一根栽到地下，用绳子穿过幕布四周的铆眼，绑在竹竿上，再撑挂起幕布，这可是一个力气活儿，需要村里力气大的人完成。当银幕像帆一样竖起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往往有一股莫名的兴奋，那块银幕仿佛是我梦想之舟上升起的白帆，使我对一个未来的光影世界憧憬不已。

“啪哒”一声，打开铁箱子上的铁扣，抽出一盘圆铁盒，打开盒盖，一盘胶片静静地躺在里面，好像是为它主演的大戏即将登台而在“候场”。放映员取出片子，理顺，捏住胶片的开头部分，让胶片穿过放映镜头灯和绕过一个个传动轴，直至装在放映机后部的空盘上，整个一套手法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看得我们是艳羡不已。装好胶片后，放映员就会开动马达，调试放映的镜头焦距、灯光亮度和声响效果。就在这不到一分钟的调试时间里，整个麦场都会欢腾起来，银幕的下方挥舞着一只只欢乐的手影，每一个手影的舞动都蕴藏着一份光影的梦想，而银幕是每个人与梦想最为接近的天地。随着放映员一声“电影放映开始了”，放映机旁刺眼的白炽灯就熄灭了，连同灯光熄灭的还有咳嗽声、走动声、嘻闹声、打情骂俏声。放映机开始“哒哒——”地转动起来，一束强光照射在银幕上，电影胶片在经过放映镜头时发出“嗤——”的声音，绵延不绝而又摄人心魄，在放映马达的转动声中，好人坏人依次粉墨登场，人生的悲欢离合相继上演。而此时，我那身处贫寒却不乏憧憬的童年时光一下子与那些令我心醉沉迷的光影世界交融在一处了。

露天电影毕竟不同于电影院里的电影，去电影院看电影有一种“仪式感”，不说是西装革履、正襟危坐，但最起码得公共道德还是要遵守的。在一个幽暗的空间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身心交给了电影，以期获得一种情感上的释然，在不长的90分钟里，电影成了唯一的主角。而露天电影则是换了天地，因为空间的旷阔，一下子使得所有恣意率性的言语举止，都有了被宽容的可能。看露天电影，光膀赤膊，勾肩搭背，手摇蒲扇，或仰或坐，或倚靠，或站立，女人的小兜里通常还装满了零食，引得别人家孩子溜溜直转。银幕上电影里的人物凄凄切切，银幕下的看客们也是嘤嘤作泣，银幕上的英雄美人卿卿我我，银幕下邻村的少男少女也会在角落里拉手约会，私定终生。当真是无一人不入戏，无一事不近情，无一景不入天地，这便是露天电影最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