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迷雾》 谈执念和欲望下的群像挣扎
(含关键性情节和严重剧透预警)
最近为了逃避等待的煎熬和享受暴风雨前的平静,我一口气追了两部剧,其中一部是前两个月大热的韩剧《迷雾》, 因为事先看过了公众号的深度影评,不免有先入为主之嫌,而提前在豆瓣上看到了众多网友吐槽烂尾,使得整个观剧过程我都提心吊胆,生怕剧情在哪个关键点上突然崩掉。不过看完全片,我必须感叹一句,虽然女主自带光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平安渡过显得很玛丽苏,职场上你死我活的争斗也被简单化处理显得幼齿,破案当中逻辑不够严谨线索屡屡被带偏显得警察非常无能,剧中人设面对危机不符合身份的处理方法也让人倍感无语,但总体而言,从剧情、演技、美术和剪辑来考察,这依然是一部水准之上的良心剧。正好前几天看了几场讨论“执念”、“童话般的爱情”等题目的辩论赛,我便想从执念和欲望的角度写写,给这部剧中人物的选择和行为找点新的解释和意义。
执念,人生之喜还是人生之悲?
《迷雾》中几乎所有主要人物都拥有执念,并为此折磨:比如李在英的执念在于不能容忍高慧兰当年不甩自己,十年还要报复,最后搭上了性命;比如河明宇,假设他第一次顶罪是出于当年对高慧兰的纯白情愫,那他第二次去顶罪实在是太过浪漫主义的笔法,我甚至怀疑他是为了不让过去的19年一瞬间变得毫无意义,又对自己下了如此狠手;比如徐恩珠,到她老公突发身亡我都觉得她只是个运气一般的女人,但当她被昔日同窗的一路开挂和高高在上折磨,开始反手去陷构高慧兰并困在那种执念时,我觉得她几近是个运气很差的怨妇了。
当然,整个剧表现执念最多的应该还是女主高慧兰,出身卑微的她,执念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方面她执念于得到他人的认可,获得成功名利,另一方面也执念于实现通过媒体制约公共权力,实现公平正义社会,为此她不惜代价一心向上,一路从记者做到韩国第一主持人,这过程中她为采访错过和母亲告别的最后一面,为参加海选瞒着丈夫打掉孩子,长期负荷工作和丈夫日渐疏离甚至引发离婚危机,和发小的关系也一度破裂。到剧末,“人生赢家”获得了她当初追求的外在功名,却回答不出是否幸福的提问。
一方面,拥有执念并为之奋斗的高慧兰很难说不幸福。不管她受早年匮乏的迫切感驱动,还是出于对公平正义的普世价值追求,总之她固然为了世俗意义的成功牺牲掉了很多宝贵的事物,诸如对家人的陪伴,休假机会,常年忍受来自外界的威胁和恐吓,但在整部剧,我看到的是一个活得很“燃”的高慧兰,是一个对周遭充满感受力、永远在主动进化寻找出口的高能量人设,尽管即便她最后回答不出这一切是否值得,但生而为人,她比每天不知所为、浅浅徘徊的碌碌众生有过更深刻的情感体验,留下了更深刻的生命轨迹。
但另一方面,高慧兰对于“公平正义社会”的执念,充满了堂吉诃德式的悲剧色彩,尤其到结尾处,追求“公平正义、新闻真相”的她和张局长在明知凶手是自己丈夫的同时,也默许了河明宇的顶包行为,更是多了几分戏谑意味;而她对世俗成功的执念之悲,大概可以在叔本华《人生的智慧》中的这段话中找到答案:
“几乎所有人毕其一生,不休不眠地奋斗,历尽艰难险阻,只为如愿以偿;而他的愿望从来不过是让别人对他高看一眼。如此一来,不仅高官、头衔、勋章,还有财富,甚至知识和艺术,究其根本都是他们所奋斗的目标,并且最终是为了博取他人的更大的尊敬。如果我们看到这些,那么我们也就遗憾地看到,人类的愚蠢简直是无以复加。”
可惜,“哪怕智者也是到最后才放弃对名誉的追求的”,正是受欲望的驱使,使高慧兰能够忍受外在的疲累和内心的屈辱,向更高层次的人生进发。
欲望,走向光明的驱动力还是堕入暗黑的吞噬力?
欲望很容易和理想混淆,虽然听起来理想是个有点清高的词儿,欲望听起来就很大排档了。其实区分理想和欲望的方法很简单,理想就是你想到的时候是快乐的,而欲望是你想到的时候是痛苦的。还是接着高慧兰的两种执念来谈。高慧兰追求“公平正义社会”的普世价值,更像是近神的愿望,过程中她更多表现出了高贵品质,如不畏强权,勇敢正义,爱护晚辈;而当她为追求个人名利展现出打压后辈、排挤同侪、收买对手的嘴脸时,则显得自私冷漠多了。
高慧兰从一个差点没钱上大学的女学生,一路成长为收视长虹的女主持人,连他公公都不禁问:“你想要到什么位置?”他老公更是在丈母娘去世的夜里质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底线?你的底线在哪里?”她似乎永不知足,随着追求的越来越多,期望值也不断攀升,而本身的贫乏,迫使其始终在欲望里挣扎。高对财富名利的膜拜和重视,似乎远胜于其他所有东西,为了满足内心对世俗成功和社会地位的渴望,便能把所有其他的东西置之脑后,势如破竹地一直“正面突破”了。
高慧兰是好胜的,她的好胜里既有骄傲的部分,譬如她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力量能够唤起“公平正义社会”的理想,并通过工作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自己的优越价值;又有虚荣的部分,譬如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婆家的承认,她也终于被上流社会接纳和认可了。高慧兰一直努力证明自己,而她永远像一个女斗士一样争强好胜的内在原因,也可在《社会性动物》中的一段有关竞争的论述里窥见一二:
“我们一生中花了大量时间试图让别人接受我们的心智方式,并且试图抵抗同样来自别人的心智压力。从更广义上说,人们并不只是连接,而是竞争连接。我们相互竞争,赢得名誉,尊重,注意力,以帮助我们与其他人连接。我们企图以超越对方而得到对方的认可。这就是我们复杂游戏的内在逻辑。”
所以,尽管欲望常常使人痛苦,但或许欲望带给人的痛苦更有希望让我们获得救赎和解脱。
完美的爱情,是理想国还是乌托邦?
最初吸引我来看这部剧的原因并不是什么个人理想、正义社会,而是我想看看被公众号安利的男女主之间的“高级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实讲,刚开始姜太昱给我的印象有点懦弱和被动,在强势和上进的高慧兰面前,他总是很无奈。但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一看法。People accept the love they think they deserve, 姜太昱当年只是在记者会上被高慧兰发难诘问,就被这个直接、纯粹又聪明的“闯祸精”吸引,小酒馆畅谈人生得知高的理想是“公平正义社会”进而确定此人就是自己想要共度余生的良人,那么从一开始,姜就应该确定自己和高是拥有相同能量,相同品格的同路人。虽然人们总会对“男弱女强”的感情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但姜本身的优秀并没有使自己陷入所谓“性别倒置”的境地,他对自己精英身份的清醒认知也让他一开始就占有心理优势,他根本不必理会那些流言蜚语,也无需通过女人的“弱”来凸显自己的“强”。相反,在他选择高慧兰的那刻起,尽管两人出身如此不同,但他始终与高同心协力,“做她的名片”,成为她坚强的后盾,帮她一步步走到人生之巅。
所以,当编剧最后借姜之口,用“男人丑陋的自尊心”来解释他与高婚姻出现的种种问题,我认为只是迎合大众趣味,并没能真正触及这对灵魂伴侣的情感按钮;而且自尊心本身难言美丑,否则高慧兰的依赖无能和难以接近是否是“丑陋自尊心”的体现?
至于姜太昱和李在英之间的那场冲突,与其说是自尊心作祟,不如归结为占有欲。毕竟,爱情显得美好时,不是爱情,是智慧和道德。当然,高慧兰面对十年后因工作原因邂逅的前男友的或重燃旧情的纠缠或恶作剧般的报复,处理方式是欠妥的。以她的人设,应该一开始就跟李划清界限,和姜摊牌并争取他的支持,那么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整部剧也可以剧终在第一集而不会被骂烂尾了。
高姜之间的感情到底问题出在哪儿,或许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确答案,因为它的症结还是在于到底有没有完美的伴侣,人应不应该去追求完美的爱情?虽然以我的阅历,尚不能够坦然讲出“人到头来都是跟自己谈恋爱”这样的禅语,但也必须承认,人生本质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并不以你得到一个高度契合的伴侣而获得根本性的解脱——现实生活往往相反,因为受到情欲、占有的蛊惑以及受更多期待的驱使,伴侣、密友之间往往更容易滑向更深层次的误解和孤独。不过我依然倾向于相信真爱尚存,只是找寻它的过程很艰难,这过程有点像追寻和发现自我。比如剧中,姜太昱在饮冰难凉热血的高慧兰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于是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打造一个愿意跟他度过有意义的日子的人。尽管过程中经历了尖锐的对立、猜忌甚至“背叛”,两人之间那种心意相通还是无比美好的。这也解释了当内心强大的高慧兰发现自己的老公竟然是真凶时,一瞬间的崩溃和心如刀割了。(金南珠这里真的是演技炸裂,剧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真的是555555)。
最后我想说,这本来就是一部探讨执念、欲望和挣扎的人性剧,通过高慧兰一步步向上攀爬的艰难奋斗史,企图让观众对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如何获得幸福产生自己的思考,尽管结尾有些仓促,让河明宇第二次去顶罪也让我出于良知心和正义感很难接受(或许明宇的选择正呼应了他对慧兰的执念与不舍),不过如果我们一味用犯罪剧应有的严谨逻辑、律政剧应有的职业思维去评价《迷雾》,不免显得过于严苛,而且本末倒置,失去了此剧本身的审美价值和哲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