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更多的人追问 这个时代才有可能变好

一

这个月重看了《三体》三部曲。

与十年前第一次阅读不同的是，虽然第二部《黑暗森林》和第三部《死神永生》带给我更刺激的阅读快感，但最喜欢的却是第一部。尤其是第一部的第一章，其后所有幻想的未来历史和情节发展，都在这一章中清清楚楚地给出了现实脉络。

第一章名为“疯狂年代”，写的是叶文洁父亲物理学教授叶哲泰被红卫兵和妻子绍琳在台上批斗的情景。他的罪名是在课堂上向学生讲述相对论、哥本哈根解释这些现代物理学的基础理论。

“你还在教学中散布宇宙大爆炸理论，这是所有科学理论中最反动的一个！”一名男红卫兵试图转移话题。

“也许以后这个理论会被推翻，但本世纪的两大宇宙学发现：哈勃红移和3K宇宙背景辐射，使大爆炸学说成为目前为止最可信的宇宙起源理论。”

“胡说！”绍琳大叫起来，又接着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宇宙大爆炸，自然不忘深刻地剖析其反动本质。但这理论的超级新奇吸引了四个小女孩儿中最聪明的那一个，她不由自主地问道：“连时间都是从那个奇点开始的！？那奇点以前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叶哲泰说，像回答任何一个小女孩儿的问题那样，他转头慈祥地看着她，铁高帽和已受的重伤，使他这动作很艰难。

“什么……都没有？！反动！反动透顶！！”那女孩儿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她不知所措地转向绍琳寻求帮助，立刻得到了。

“这给上帝的存在留下了位置。”绍琳对女孩儿点点头提示说。

小红卫兵那茫然的思路立刻找到了立脚点，她举起紧握皮带的手指着叶哲泰，“你，是想说有上帝？！”

“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

“我是说不知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之外的超意识的话，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在；正反两方面，科学都没给出确实的证据。”其实，在这噩梦般的时刻，叶哲泰已倾向于相信它不存在了。

固执的物理学教授死于这次批斗，死于雨点般带铜扣的宽皮带挥舞之下。女儿叶文洁在台下目睹了一切，对地球上的人类绝望了。

这是《三体》故事的开始。这个开始孕育了结局。

翻开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史，这种疯狂时而爆发，时而潜伏，但从未间断。而推动这种疯狂的，既有个人，也有集体，更有假借集体之名的个人。

二

最近两个月一直在补一些基础知识。

霍金说，人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对世界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过着日常生活。深以为然。比如看《三体》这样的小说，如果对现代物理学的概念，比如广义相对论、测不准原理、普朗克常数、大爆炸理论有些了解，就会获得更多的乐趣。

春节后陆续看了《极简宇宙史》、《现实不似你所见》、《量子物理史话》、《大爆炸：宇宙通史》、《简明大历史》……看书的时候常常想，要是我能在中学时代看到这些就好了。

这些书所涉及的知识有两个特点，一是浅显，如我这样的文科生也能看懂七七八八；二是不实用，对挣钱、升职、减肥没有任何帮助。重要的是，经常让我看得很开心。

其中，最适合做教材的是英国《吉尼斯百科全书》主编伊恩·克夫顿和历史学家杰里米·布莱克合写的《简明大历史》，它从139亿年前大爆炸讲到21世纪以及宇宙可能的终结，梳理出一条清晰的时间线，跨越历史、天文、物理、生物和经济学等学科，用最简洁的语言展现了宇宙、生命、文明社会诞生的过程。

300多页篇幅只是一个无比宏观的历史大框架，由重大事件的时间节点编织而成。宏大之中也有具体，几乎全书的每一小节中，都会引用最能反映那个时代或事物特征的一句话，也许是某个人说的，也许是某一本书中写的。这些常识的珍珠在历史中熠熠发光，在一个人还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龄，说不定哪一点光芒就会引领他去一个更广阔的所在。

在“法律”一节中，引用了亚里士多德：“往好里说，人是最高贵的动物；而一旦离开了法律和正义，人就是最坏的动物。”

“集权主义”一节选了希特勒《我的奋斗》：“对一个国家的民众来说，谎言越大，就越容易被相信。”所有的专制政权都会用一些又大又空的口号，来役使乌合之众和狂热分子，了解这种共性，对照现实，至少不会上当受骗。

“从重商主义到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一节中，亚当·斯密《国富论》中这句话说得又简洁又清楚：“每个人都必然会竭力使社会的年收入增大起来。但通常，他（这样做）既不是为了促进公共利益，也不知道自己能从何种程度上促进公共利益。他所盘算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和许多其他时候一样，他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竭尽全力去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

“社会契约论”一节引用的东西比较多，从托马斯·霍布斯1651年的《利维坦》提出这一概念，到约翰·洛克在1690年《政府论》中的阐述，再到卢梭1762年的《社会契约论》，勾勒出现代政府合法性的理论基础。

而其最具代表性的诠释，要到1776年，托马斯·杰斐逊起草美国《独立宣言》：“我们认为以下这些真理是不言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当任何形式的政府对这些目标具破坏作用时，人民有权力予以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

三

《简明大历史》最后一节写道：“研究一个比人类历史更加久远的历史，可以为我们带来极为震撼的认知，感慨于人类的出现是多么偶然和短暂。”

但阿纳托尔·法郎士说：“令人惊异的，并非是星域的浩瀚无垠，而是人类居然能够测量它。——《伊壁鸠鲁的花园》（1894年）”

《三体》开篇中，对于“奇点之前有什么？”的回答让一位物理学教授被殴打致死。那么宇宙是什么样的？宇宙的终结是什么？或者更近一点，人类的终结是什么？

好奇心和追索真相的勇气是人性的高贵之处，而这样的追索，大到宇宙，小至一份二十年前的档案材料，往往会让掌权者、既得利益者和那些从来不用自己大脑思考的人恐慌。

真相或许不会即时显露，但谎言可能立刻就被戳穿。

所以这样的人常常会被视为异端，被威胁，被压制，被迫害，甚至于被打死烧死。

库特·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中写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去了纽约的世界博览会，见到了福特汽车公司和沃尔特·迪士尼，明白了过去的样子；见到了通用汽车，明白了未来的样子。然后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它有多广？有多深？我的时代保存了多少东西？”

只有更多的人这样问自己，这个时代才有可能变好。

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