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旅行(4)
旅行不够荒谬,至为重要的实际是那个被延长的黄昏,因为很难复现,或者一直被复现,最终具备了一种永恒的意味。
关于钱
我们去三角洲会经过一些大量的小镇,他说跟他老家很相似:平板乏味的楼房,几乎没什么商店或者其他功能的建筑,路上的行人也很少。这让我想起他在日记里写小时候在星辰晦暗的晚上,坐在田头,听奥运会上别人夺冠的故事。这篇东西大概只有两千字,那段时间他写的日记差不多也就这么大小的篇幅。因为叙事的简单,读起来字数就显得更少了。但不知为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似乎有意反复写自己的早期生活,在生存的挣扎中不断碰壁,也找不到方向的日子。我喜欢这类自我色彩浓重的东西。这同时也让我意识到,他过了一段相当长的困窘时期。我们在一起之后,他经济状况开始好转,但是还是需要担负很多家庭开支,还需要交代每笔开支的来历。这样显得他更困窘了。
他付钱加油以及餐费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很不自在。我不想花他的钱。这段时间我收入还过得去,经济还算宽裕。我有一段时间因为经济问题而深感焦虑,但等到我发现努力了也赚不了多少,就变得心平气和许多。这样使得我花钱方式也很随意。对于可能到来的困难也考虑的太少。如果和周围朋友比较,我收入和拥有的东西都很有限,但只要不去买房或者买车,只是吃饭或付房租等,都还能应付得过来。我知道抢着付账或多或少会打击他的自尊心。但是比起用他钱可能带来的麻烦,显然我来支出要好得多,而且我们总是需要吃饭和开支,也不能总是过于随意潦草。另外一方面,大概是出于一种女权式的迷信,相信只要有了经济权力,就不会在感情里面显得太过弱势,分手的话也不至于太被动。在这样一个城市吃饭能够花出去的钱很有限,而不是像在北京或者上海一样,我手上的现金够我们吃一些普通餐厅,住一些还算过得去的经济型酒店。他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任何要求。这样开销也就更少了。不管怎样,如果能够减少钱方面的困扰,恋爱会变得相对容易一些。只是我们不是总能回避和减少这些困扰。
旅行不够荒谬
他原本打算先开到东营市区,吃过午餐,把东西放在酒店,略作休整后,再继续往黄河三角洲开。但是开到市区比我们预计得快了两个小时,所以我们最终决定穿过市区直接去三角洲。从市区到景区约九十公里长。在一座大桥上我们开错了路,然后又在第二第三次再次开错,只能反复掉头重来。导航里的女声一直让我们拐弯,但是我们没有找到能够拐弯的公路。她第七和第八次提醒我们拐弯时候,他骂了一句粗话。
这段崎路耽误了我们不少时间。等到我们终于能到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入口处的博物馆建地很漂亮。从远处看去,像是陶土制造。建筑狭长,布满方形的窗户,屹立在蓝色的天空下面。起先我以为是大理石墙面,但走到近前才发现是一种特殊的泥黄色的砖块,和这里的色调很相宜。售票大厅只有一扇窗开着,我拿了两张宣传单,背后印着那种距离和大小显然比例都出错的观光路线图,他去买门票。一个微胖的工作人员催促我们赶快上车,称离开车只剩下不到两分钟时间,我们几乎是跑着过了安检口。但上车后却发现整个车厢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一直没理解车辆的发车和停车时间,反复问司机,最后一班车是什么时候停。司机说,最后一班车辆要到五点结束,大可以慢慢闲逛。但我们都觉得用不了那么多时间。
广播里在报着这里生存着的数百种鸟类的名字,但是实际我们一只鸟也没看见。天空偶尔飞过几只,但是我们完全分辨不出来。我应该知道它们的名字,这样会变得有趣很多。但是我连东方白鹳也分辨不清。他说你可以去写一对情侣怀抱希望决定去看黄河三角洲,但是什么也没看见,相反他们在路途中遇到一系列荒谬遭遇的故事。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还算有趣,车辆忽然停了下来,司机告诉我们,那边有一群鸟,我们照例因为不信任而笑了起来,但是等到我们转过头,发现湖面上确实停驻着一大片鸟群。
司机问我们打算不打算下车看看,我们说不用了。我们穿的不够多,车内提供暖气。小说被打断了,我们遇到的事情还不够有趣味。有一会儿我们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在鸟岛西的时候我们依旧没有下车,但是到了古柳道的时候,我们看见路边有公共厕所,决定下来。但走到跟前才发现尽管厕所很新,看起来也很洁净,但是被一把不锈钢大锁锁上了。这里头的厕所和公共设备都被锁着,好像诞生和建造的目的不是为了供人使用,只是告诉你这里存在这些东西。我们不得不绕到厕所背后去解决。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树木虽然叶子落光了,但是树木间距很密。等我们回到马路边,意外发现外面立着两个蓝色的户外投币式厕所。
大概因为还是新年的缘故,也可能跟票价高昂、地处偏远相关。几乎没人会驱车那么久,花一百四十块钱来这种地方。盐碱地上的植物有限,芦苇和柳树全部都枯黄,值得看的部分屈指可数。但当时我蹲下来的时候,看见左手边的一棵枯萎的树桠之间,卡着一只孤零零的深灰红色条纹、约43码的球鞋。树木长在沙土化的斜坡上,走过去不容易,鞋子看起来很干净,并且还算新,高度正好是一个成年男性伸长手臂,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到。很难明白它会出现在这里,另外一只鞋又去了哪里。
他看起来对景色有些失望。我却没有。他以为我是出于安抚他的目,但其实不是。我觉得这里更像是美国电影里的西部场景:往前不断延伸的广袤苍凉的地平线,几乎看不到边界,半人高或者一个人高的芦苇丛,一部分被收割下来,放置在收割后的草地上,没人知道它们会被怎样处理。裸露的水面结了一层浅绿色的薄冰,司机解释说是昨天晚上结起来的,还没有融化,这使得湖面呈现出一种泛白的浅冰蓝,和照片里头的湛蓝色大相径庭。一些树木顶上有巨大的鸟窝,也有一些鸟群从冰面拂过。但是我依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虽然靠近海边,有少量的风,但阳光很明亮,使得风也变得温煦起来,并不像我们在车上以为的那么冷。
我们沿着湖面的长廊上向湖心岛屿走去。路边树立的牌匾介绍里头说曾经有一个领导人“登临”过此处。它确实用了这样郑重其事的词,登临,但是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湖边的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车。我们的车辆还没开进大门就被两个上了年纪的保安拦住,我很好奇他们怎么能开进来,但车牌数字很普通,看不出什么特殊意味。
车辆属于一个年轻的家庭。三人就站在木头长廊尽头,父亲将四岁的儿子抱在手上,指着湖面上的野鸭给他看,他年轻的妻子站在边上。冰面上两只黑底白羽的野鸭小心翼翼地踱步到湖心岛附近去喝水,只有那小片和泥土连接的地方才有一个破洞,露出一汪水。还有两只在湖面漫无目的地散步。它们都像人一样踱步得很小心,我以为会看见它们滑倒,但是它们没有。这件事情叫我很失望。
冬天毗邻小岛的陆地只剩下了一些盘根错节的水生植物根茎,好像已经死去多时,但是只要天气回暖,它们就会重新复活。我看了一会儿,指给他看,但是他只是扫了两眼。他总在担心错过游客巴士。我们重新回到路边。他给我草草拍了一张站在古柳树下的照片,放大了后面目几乎完全看不清楚。
五分钟后我们终于等来了一辆,车上有三四个人。都像是本地人。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选择这样的时间到这里。一切都乏善可陈。什么也没发生,想看的也都没有看见。除了少数的工作人员,什么有趣的行人都看不到。
他叫住我,我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说,他有种预感,预感这将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我们都笑了起来。但我们还是坚持到看完黄河入海口才离开。尽头处的玻璃瞭望塔和其他建筑一样锁着,连瞭望塔外的直达电梯也是,并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人进入。
这差不多就是我们这次旅行的全部所见。除了那只在树上的古怪的鞋子,别的都没什么太过荒谬的地方。再仔细地想,甚至连那只鞋子也不算。
等到我们分开,我不得不开始回忆相处的一切,发现当时至为重要的是那个被延长的作为背景的黄昏,因为很难复现,或者一直被复现,最终具备了一种永恒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