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微薄的真理"

各位朋友，晚上好。因为我本来得到的讲读题目是“时代的喧嚣”，所以特意选了一首向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致敬的诗，《奥西普》。——这首诗，可以说是我的少作，写于十年前，从诗中的第一句朋友们可以知道，那也是在相同的四月。

希望我没有把今天的活动，当成是一场曼德尔施塔姆的纪念诗会。但是，带着这种思索，当我们说起“诗人与时代”，我还想到另一个词语，“命运”。“诗人与时代”，是每一个严肃的诗歌写作者从写第一首诗的时候，就会去思考的问题。在南方城市长沙的一个夏天，我曾经花费整个下午去思考自己的一生。当时，我也意识到，对这些问题，人们已经谈论得足够多了。但同样是在那个时刻，从河面上刮来南风，吹去我身上的尘土。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在我自己的写作语境里，在北京的拥挤人群中，如果谈到“诗人与时代”，当我开口的时候，会片刻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这些年我渐渐不再相信一些名词，我宁愿只触摸自己手边的东西，越少越好。更何况，那些词语的语义已经在这些年之中变迁。但这也没什么，有可能，我只不过是在尝试着消解自己前三十年所接受的各种观念。我明白，诗人可能是一种偶然的现象，时代也一样，时代，可能也是一种偶然的现象。

用现代艺术话语来说，时间，甚至可能是某种所谓的“装置艺术”。我曾经在自己的文章里，设想过这样一个景象：我们所有人都在一个封闭的电梯里，这电梯一直在向下坠落，没有停止。我想借此做一个比喻，就是说，我们脚踩着电梯厢的地板，而这个地板作为横截面，类似于我们所处的当代。我们与当代之间，似乎是相对静止的；但是，我们和我们所身处的当代，又一起同时在向下坠落。当然，我的比喻有一个预设的前提；它需要假设，我们的时间，是一种下坠的事物。或许，本来也有一种凝固的时间，在我们生之前、死之后的未知之中。而那种在坠落中被体会到的时间，或许就可以称为时代。

“时代”是一个场域。它意味着我和我的全部同时代人，在终有一死的时间处境中，共同面临着一个刻度。因此，“时代”这个词，召唤出了公共性的东西。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关注着自己，同时也关注着这个时代。我想起我国古人传统的家国观念。

作为某种景观的当今北京城，很明显地，是从元朝、明朝、清朝、民国，直到今天，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而当代中国历史，也被几个醒目的年份隔开，分成了几个时代，彼此之间看似互相绝缘。我们对历史又知道什么呢？历史是曾经存在，但现在不存在的时代。然而，对于当代，我们又知道什么呢？你仿佛是从某个不确定的地方回到这个身处的时代，对当代，我们同样只能使用考古学的方法去辨认。

权力、资本和舆论，交织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城市。只有片刻，我想起来，用在座的诗人朱朱的话来说，“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我每天下班的路线，会固定地穿过北土城，旧日元大都的城垣遗址。去年冬天最寒冷的时刻，我写过这样的诗句：

属于我的寒夜仍未结束。 我注定回到临时的房间， 穿过黑暗的土城，刘秉忠的营造。 干枯的枝条，巨大的落叶。 我止住步伐，听闻寒冷的重复。 在这座首都，几万人已经被逐出居所。

当时我刚刚结束庸常的一天，下班步行回住处，站在黑暗的土城边上，我想起，很多人在同一个时刻，已经无家可归。我明白，有一条虽不清晰但确实存在的界限，划分开了善与恶。

诗人与时代的关系，实则就是普通人和时代的关系。幸运的是，好的诗人能够说出某种真实，像策兰所说，“在镜中是星期天，在梦中被催眠，口说出真实”。我有时感到，人是一种混杂的蓬松的存在，思想多么散漫，但它们奇怪地收束在躯体之内；时代，又是一种曾经被古人梳理得井井有条，但在近距离观看时，却更加无序的物质状态。而诗人用他的作品，来使这两种状态在同一个时刻暂时地一起固定。曼德尔施塔姆在他早年的诗中，曾经做过一个比喻，他将那种状态描述为，我们向玻璃窗哈气的时候，上面留下的一层花纹。虽然它随时可能会被擦拭掉。

在前些年，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见有个人头发稀疏，脸颊灰白，穿着粗布衣服坐在一个仓库里。梦醒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曼德尔施塔姆最后的处境。这是我四年前的一个梦。但是最近，就在上个月，我把它安插在了一首诗里。我希望现在把它念出来：

寒鸦的叫声，仍然陪伴我。 它是否意识到一个被污染的早春。 帝国的躯体，逐渐开始震颤， 这形象，我曾在何处见过。 历史降落在人们面部。 他们的意志被钉上钉子。 我抑制自己，就在这里， 仍然还有对风景的渴望。 清晨和傍晚，我持续听着喧嚣， 像个头发花白的被流放者， 看着镜中，臃肿的道德和哲学， 但是当我终于可以睡去， 夜间的窗帘被光线裁开， 呈现那道唯一的微薄的真理。